史胜英 张丽军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70后诗人窦凤晓,其诗集《山中》被选入臧棣主编的“70后·印象诗系”。这表明,窦凤晓的诗歌创作实践被中国当代诗坛所关注和肯定,其诗作的特色和价值正有待于更多的探讨与发现。《山中》收录了诗人从2009至2012年间的诗作精品。诗人善于把握生命的瞬间存在,以女性的细腻和敏锐,并通过比喻、想象、含混、借代及形而上的哲思,将瞬间定格在字里行间。她的笔,像指挥家手里的指挥棒,时间在生命之乐中可以播放、暂停、快进或快退,由此,诗人获得了言说的自由。
窦凤晓的诗是具有时间感的,她善于表达流动着的瞬间,将自己和读者一起带入到这瞬间中去,并在生活边角里的瞬间体验心灵的颤动,完成一场哲思的盛典。如《他们的聚会》,叙述了诗人去赴他们的一次舞会,诗人只是站在他者的角度客观地描述舞会的欢快,直到舞会结束,他们驱车一起离开,此时的诗人才真正在场,“现场窒息了\停在原先的时间\像冰冻的风暴”。时间被诗人拨停,前一秒的喧哗瞬间被凝固,舞台场景和道具都在,只是戏剧已谢幕。这一瞬间给诗人的心灵以巨大的震颤,诗人在不安中走向自我意识的觉醒。“我开始无处可去\后来发现\到处都是去处”,诗人在聚和散形成的强烈的心理落差中思考,“一座大海不可能因为\某些聚和散而停止翻涌。\后来我想,幸好我依旧在,\并且从未交出金指环”。我仍然是自己的主宰,自我不会被他人他物所左右,有一场聚散,上升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金指环”在这里完成了它借代的使命,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枚金指环,是自我主体意识,诗人以金指环作为借代,体现了诗人对自我主体的珍视,对独立品格的向往与追求。《离索》所表现的瞬间,细小到一滴水珠的滑落。“所有的海加在一起,\都不如握在你掌中的那一滴大。”诗人记下了它溜走的那一瞬,来不及记住就溜走了,来不及沮丧就完成了告别仪式,“因而成了好事一小桩”,这完美的离索,包含着诗人大海一般磅礴浓重的感情,诗人没有按照生活的常规逻辑去伤怀,诗人已经触摸到自然的机理,获得了美的体验和刹那的生命感动,这足以够成一件好事了。又如“暗淡的展厅中人头攒动的一隅\她转动的身形似能闪耀\五分钟后她离开\展厅彻底暗了下来”(《爱是唯一的艺术》),诗人在展厅见到一女子的一个瞬间,像这样的一霎都可以给予诗人以灵感,成为她诗歌的题材。生活在快节奏都市里的人们,能够在诗里静心体会这生活瞬间带来的诗意。
诗人对生活细微处的观察,为诗人表现世界的丰富提供了可能,诗人的视角好似一枚绣花针,扎进生活的缝隙寻找生活之美和生命之理。不再沿着60后一代诗人以及更早的诗人的历史宏大叙事,70后已经从上一代诗人影响的焦虑中走出来,开拓出了一片属于他们一代的言说领域。诗人的意象具有两极性,一面表现真切的能触摸机理的现实的肉感,咖啡馆、音乐会、一次相遇或一场别离,一面是能够寄托诗人哲理的空灵的意象,如鸟儿、云朵、大海及历史学,诗人表现的世界是个人化、自由化的,寻求的是当下进行着的生命过程,对于历史,诗人既不过问,也不插足,对于诗人,那似乎是一个多余的存在。忽略了对于历史的宏大叙述,诗人的诗歌世界也是丰富和完整的。《执政者》中诗人已表明自己的立场:“它是虚无的\相对于我,一个生命的实体”。诗人本身即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她的生命与世界是平等的,保持着充分的主体间性。
诗人努力摆脱日常生活的思维定势和情感定势,通过物像对情感的叛离,营构出新的意象,建构了一种新的与世界的关联。如《暖冬》,在一个没有雪的暖冬与友人分离,诗人没有像古典诗词那样为离别造景,没有《大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里的“千树万树梨花开”,诗人写实实在在行进着的生命的真实情景,并非每一次离别都要有严冬和飞雪,“以缺失加固自身”,“以不在迎迓\所有可能到来的\寒冷和洁白”,诗人将这种惯用离别场景的缺席,引发了另一种意味的哀伤。然而最后诗人说“离去之空不引发哀戚\却促成\更大规模的聚拢”,诗人的思绪已抵达了下一个时空维度,这种超越个体和时空的诗体表达,给读者带来富有意味的启示。传统诗歌规定的象与意的对应关系,已在“文化热”等潮流中堕落成为了一种矫情的无病呻吟或者一种没有感情的复制品。诗人有意回避这些写作范式,显示出了诗人对于上几代诗人的超越,并且,这种回避并不是一种具有玩弄性质的反叛,而是建立在对生活的深刻体认的基础上,在暖冬中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经历,一种属于自己的伤感。
兰瑟姆曾把诗分为三种:物质诗,即意象派诗;柏拉图式诗,如纯理性诗;玄学诗。玄学诗是把感觉与思想结合起来,将诗中物像的逻辑联系与联想意义完美配合。窦凤晓的诗更加接近于玄学诗。《关于一颗桃子的道听途说》诗中狭长的桃叶被不断削尖、打磨、只保留自己想要的记忆一样,而果瓤的坦白如时间和记忆中羞于启齿的那部分,从形象到联想,二者都达到了完美的结合。梦境的狭路如桃叶的尖峭,使人走入了自我困境中,而只有果瓤般平静柔软的真实值得真挚地抚摸,然而没有人有勇气将内心记忆真实地坦露,于是继续吃桃子,即标榜自我的真实,却实际上仍在向人们撒谎。全诗没有离开桃子的实体虚谈意义,而是将意象和意义完美地配合,将桃叶的狭长与桃肉的柔软平静等外延与记忆的实与虚结合,达到诗歌丰富的张力存在。强调声音与意义,或形象与意义的结合成为诗人的追求,《自我之鹤》中“它强调自我的扇形”,拒绝低下头成为感知的俘虏,诗人将自身的哲思投影与鹤之形体中,二者合为同一个灵魂。诗人没有单纯表现物像,也不在单纯说理,同时摆脱了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融情于境、情景交融的评论体系,从形式到内理,都具备纯然的现代诗歌玄学诗的特色。
诗人赋予语言尽可能多的内涵,使得凝练的字里行间延伸出丰富的意义,正如诗人施茂盛对她的评价,“……将汉语言说的可能性无限拉伸,直向着‘言不可言之处’掘进”。诗人将事物的能指与所指僵化了的固定关系重新激活,赋予新的思考,来唤醒着我们的生命,将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读者僵化了的种种感官调动起来,感受语言带来的、被我们忽略的启示,在生活和思维越来越扁平化了的现代社会,找回生命的丰富和充盈。如《孤云》中,“为反驳某人,他祭出‘仙鹤’\喏,这灵感的‘死穴’”,诗人拒绝和藐视常规,制造一种陌生感,在新奇中刺激着读者的大脑。于是诗人拒绝了仙鹤、鹰、麻雀的在场,用鹦鹉、压路机和《长恨歌》与孤云构建对照关系,通过现象的偶然性抵达生活的真实和现场感。诗人已然拒绝作为本质的先见,从本质的世界里抽身而出,用偶然的角度去体会世界,将早已被驱逐出世界的“魅”重新请回生活之中。
诗人的诗都是有情境预设的,如果不能很好地体味这种预设,便会造成理解之“隔”,然而生活的现场本就需要情境,亦即背景,有了背景便更能够突出前景的真实。正是因为如此,诗人的诗是需要一遍遍去细品,从字里行间品出诗人的细密心思,如蜜蜂采蜜般不停地寻觅、萦绕和斟酌。若没有理解这些情境预设,读者很容易陷入不及物的晦涩和理解的泥淖。一如诗人开篇之作《犀牛戴着花环》,为何要以犀牛为表现对象?同样以犀牛为表现对象的有尤涅斯库的荒诞剧《犀牛》和孟京辉的现代派戏剧《恋爱的犀牛》,犀牛以其独角、独行和极弱的视力等形象特征,被人们赋予了孤独、执着和坚守自我独立的人格。因此,犀牛在窦凤晓的诗中同样是一个隐喻,与诗人追求独立、自由的人格相契合。犀牛戴上了花环,犀牛体内的铁树花开得哔剥作响,生自体内的、铁树的花,何其珍贵!可惜外人看不见,也无法欣赏,那只属于犀牛自己的荣耀。也不需要人们欣赏:“你不能用犀牛的速度/制止它们对美的理解,你无权/惩戒,因它无端念出/’ 曾是寂寥金烬暗’”。诗中的“你无权惩戒”一个短语分为了两段,从形式上回沓强调,在看似平静的诗行里卷出不平静的涟漪。“从嗜好中找到天堂”成为了诗人的宣言,旗帜鲜明地向世人标明了作为诗人独立的、自由的、自我的姿态:不附庸权力,不迎合大众,我是自我世界的主宰,我用自我的言说体系,主宰着时间、观念和哲学。窦凤晓善写短诗,在词语运用上采用跳跃式的意象及意义之间的连接是通过词语的延长线完成的,这条延长线便是想象,通过读者想象将剩余的画面建构出来,既有着春秋笔法的风骨、李商隐无题诗的多解性,又有着西方现代玄言诗的色彩。然而在笔者看来,更多的是作为现代女性诗人较为突出的跳跃性思维方式和对世界感性认识后的理性表达。
生活中,人们的角色很多,在众人面前背负了太多的翅膀或金壳,当你悄悄摘掉这些荣誉、光辉的头衔、身份,仅仅作为一个生命的实体,关注生命最基本的需要时,那么对你来说是一次重生,是为自我而生。诗中的“你”可能是诗人的家人,也可能是诗人自己。若理解为诗人的丈夫,那么第二段在表明诗人的主观情感时显得直白,像是语言在无法用意象蕴含时使用的一个懒招,削减了诗性;若理解为诗人自己则恰恰相反,“你”是众人面前生着翅膀的自己,“我”才是真正的自己,在“我”的眼里,“你”是个他者,当摘下翅膀回归自我,才得以被自我认同。通过人称的转变,从内涵的隐匿处发现诗人的心理机制,将外显的情感形式化、哲理化,增添了诗性色彩。所以,窦凤晓的诗歌是非常耐读的,读者在一遍又一遍的品读之中不断地获得新的启示,发现新的的内蕴。
窦凤晓作为成长起来的70后诗人,以其细腻柔韧的心灵捕捉生命的瞬间,将意象与哲思进行完美的结合,以及对语言形式的娴熟运用,开辟出新的诗学空间,给当代中国诗歌带来新的气象。
参见赵毅衡:《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主义文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5-37页
窦凤晓:《山中》,银川:阳光出版社,2013.3,见封底
本文刊发于《中国作家》2015年第三期
史胜英: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 硕士研究生
张丽军: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院长助理,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现当代文学国家重点学科、“泰山学者”团队成员、博士后。山东省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山东省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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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于 2015-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