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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读书札记一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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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2-05-05  

读书札记一则






        “傍晚时分,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这是王小波写过的话。 记得豆瓣有一个小组叫“王小波门下走狗”,我当时并没有以“走狗”自居,但从现在回望,觉得倒是离得也不远。那时候读书就是全部的精神生活——除了电影。那时看电影是要论通宵的,那时人真是好精力,现在想起会瑟瑟发抖。那时,没有预料到有朝一日也讲“那时”。人活着活着就会成精,在某个节点上摇身一变,大剌剌地讲起“那时”,仿佛获得了某种资格。
        “读书好,读书让人不知老之将至”,这是媒体人梁文道讲的。他这么一讲,像为读书确立了一个暗地里操纵与豁免的权利,让人不由地心向往之,去读书,去思考,并为一些深深浅浅的想法写下一些文字。公开的发表去,或写在日记本上,往书橱里一丢,不知道哪年哪月会重新翻开考古。读书就这样好。人总是需要一些莫名的安慰,仿佛真有那么软弱似的。
        事实上,我觉得人离开了少年时对读书的那种刻意的姿态,反而会活得更茁壮。从后来的生活与工作之中我得出了这个结论,虽然一到黄昏,一到春天,看到满满的空虚与满满的绿弥漫着在眼前涌动,还会忽然怅然若失,升出些意难平。
        某天,在梁文道的读书节目里,忽然听到了一个叫陈春成的小伙子,写了一本书叫《夜晚的潜水艇》,是2021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作品,这本书好像同时还获得了其他一堆殊荣。道长讲得口舌生风,仅靠音频就能模拟得出几欲拍大腿的样子,让人不禁十分好奇,就去了豆瓣去搜,结果找出一位“风速狗”来。名字气质类型看上去像元宇宙的居民,仔细看去正是陈春成本人。这是位被誉为“没有简历”的作家。也就是说,在此书之前,他的发表都很少;人也年轻,没有有的没的无用履历。但突然就出来了,文字功夫十分让人惊讶。几天后拿到《夜晚的潜水艇》这本书,一篇篇翻下去,竟然一口气看完,反过头再去翻。
        从源流上来看,这位陈春成应该是博尔赫斯门下走狗,也有汪曾祺的底色托衬,因而,他的博尔赫斯般的奇诡出尘的想象力里面又增加了相当的说服力,因为汪老先生呢,可是我们泥土里长出来的,质朴,雅量,简直,值得信任。
        我一直以为,写作的人,首先要过语言关。所谓“讲故事”不过是高手的托词——皮之不存,毛之焉附?文字功夫最考量一个人的学养、眼界、审美格调。陈春成无疑对文字有天生的识别能力,懂得什么样的文字叫好文字。摘一段大家看看:
        “山下的村庄,在天黑前后,异常安静。直到天黑透,路灯亮了,才又听见小孩的嘶喊声。本培说,这村里有个说法,说是人不能在外面看着天慢慢变黑,否则小孩不会念书,大人没心思干活。我记起小时候似乎也听奶奶说过类似的话。山区里,古时山路阻隔,往往两村之间口音风俗都有所差异,但毕竟同在一县,相似处还是较多。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天黑透了却不忌讳,小孩一样玩要,大人出来乘凉。忌讳的是由黄昏转入黑夜的那一小会。也许那时辰阴阳未定,野外有什么鬼魅出没?我想象在黄昏和黑夜的边界,有一条极窄的缝隙,另一个世界的阴风从那里刮过来。坐了几个黄昏,我似有点明白了。有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那种感受,没有亲身体验,实在难于形容。如果你在山野中,在暮色四合时凝望过一棵树,足够长久地凝望一棵,直到你和它一并消融在黑暗中,成为夜的部分一一这种体验,经过多次,你就会无可挽回地成为个古怪的人。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游离于现实之外。本地有个说法,叫心野掉了。心野掉了就念不进书,就没心思干活,就只适合日复一日地坐在野地里发呆,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难再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捡起上进心,努力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在山野中,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的时刻,一切都无关紧要。知道了就没法再不知道。
        没错,就是这样的文字,我认出了他的源流,汪老先生的《鸡鸭名家》里面曾经不小心泄露出来——为了维持阅读的神秘与快意,我就不摘录那段了——像一颗骨碌碌的珍珠从鸡食盆里蹦出来一样,让人小心地拾起、擦擦干净,认真收拢起来,也不想让人看到,更不愿跟人分享心得,怕走了风声,消散了那点微妙,那正是佚失在“当时”的那种微妙。青春虽未经人生磨砺,也有难与人言之处,那种“独有感”正是。孤独感也许是人类的通病,但读书总能获得意外的回响。
        后来,我在一个颁奖典礼视频上看到了陈春成本人,帅得让人惊讶,而眼神里的冷静,更是让人惊讶。我想,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被孤独滋养的人,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202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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