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高兴来参加窦凤晓的诗歌研讨会。对我来说,每一次的文学聚会,都是一场欢乐的旅行。这种快乐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一是可以见到很多文学界同仁,平常没有时间聚到一起,心里面是挂念着的,但琐事又常常挤压掉想问候的冲动,第二个方面就是说,不管你面对的文本是什么,当语词经过每个作家不同的组合之后,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这绝对即使审美又是挑战。审美意味着它给你的那种带来心灵的喜悦和理性的质疑或者思索,而欢欣是觉得“它怎么排列原来都可以,什么完全都可以打乱了另来。它好比是一个魔杖,在里面有无数个组合方式,让你窥见、洞见世界生活最隐秘的一隅或者最开阔的空间。这种快乐从文学观念上讲很难形容,举个最通常的例子,前天我去买一棵大白菜,我把那棵白菜像路也《抱着白菜回家》这首诗里写的那样抱在胸前,问我家先生说:“我这个姿态像不像一个游击队员怀抱着炸药准备去轰敌人的设施?”我特别喜欢路也那首诗。我先生说:有点像,不过你这精神状态不大像视死如归的烈士。我举这个例子,是说,原来宏大的具实是可以空灵的。路也这首诗本来是写一个中年女性去买菜,抱着一棵白菜回家,她突然就感到,这是多么光荣神圣的一个场景:因为她是要抱着炸药去炸敌人的军事设施的,这场景充满了使命的庄严感。当时这首诗一下子让我心里先是一紧,接着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特别说不出来的滋味。我更多地愿意从感性上去接触我所碰到的这些语言的排列组合,所以读诗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读窦凤晓的诗,实事求是地说,因为没有纸质版,我是从电脑上读的,视觉感觉上是比较吃力的,因为电脑上读没有纸质那种有温度的感觉。尽管眼睛很吃力,但既然答应了要来参加这个研讨会,就先要通读文本。如果没有通读完,是不敢确定自己的发言有多少引领性的。脱离了文本去抽象地谈,我觉得很好,他可能会给人一种理论上的引领,但说到底,之于作者,可能更希望了解自己的文本书写能带给人怎样的文学体验和感受。所以我就想从读窦凤晓这本《鹿群穿过森林》出发,谈谈我的感性感受。
说一点切实的体会,我觉得窦凤晓的这本诗集,不大像一位女性诗人写的。因为里面涉及一些哲学的深层次的探秘,和抽象的形而上的概括,让我觉得与一般的女性诗人写作有很大的不同。诗歌,不管是哪种流派,哪种风格,就应该像万物花开的那种繁茂,和各有姿色的那种甜美和招摇,没有高下优劣之分。但是诗歌最重要的是,让人读过之后,柔软之处应该有羽毛轻轻划过的微痒,刺痛之处应该会让你觉得“哎,怎么会这个样子?”甚至有点绝望。实事求是地说,我觉得窦凤晓这本诗集,既给我带给人羽毛拂过的微痒,又有深深的伴随着疼痛感的一种绝望。她的这种质疑性和思辨性是很深刻,但是绝对不是硬切或者说是硬框的,因为她在表达哲理思辨的时候,表达词的物性和词的神性之间的模糊含混的分界的时候,其实她并不多么决绝。我反而看到她屡次地试图妥协或者试图弥合这种迷惘性。耿占春老师的序言写得非常好,很及物,特别地注重从文本自身出发,他引用了这句“我想擦亮月亮的积垢/重新变成星星的首领”,但我注意到,实际上窦凤晓在这首诗里运用的都是问号,而不是没有标点的认同,和赞同的叹号。我在其他的诗里也发现,当她不能确定她的这种质疑已经抵达她所质疑的核心之后,她往往用删节号来表明。例如《奥德修斯的爱情》、《猫形漩涡》等七、八首诗里,在需要她精准地判断她对某种物像、某个语词到底有什体验的时候,她用的要么是欲言又止,要么是怀有疑问的追疑。所以我觉得这种迷惘性恰好弥合了过多地涉及哲学的深邃。哲学,说到底起源于死亡又归结于死亡,在这个体系面前,谁又能说已经洞彻了它的所有,解释得清它的奥秘?解释不了。我觉得窦凤晓特别机巧地在这些追问和特别坚挺地要去叩击的同时,又不隐瞒自己实际上是心怀茫然,甚至有些恍惚,甚至有些惘惘的威胁的,正是这一点让我怦然心动,我觉得说到底,窦凤晓还是一个女诗人,江河他们可以不管不顾地一往无前,但在女性最柔然的心底深处,还是有那种一直想着依附又不敢靠上、想着割裂又万分地舍不得,于是就陷入一种彷徨、无奈,一种“惘惘的威胁”。我特别喜欢张爱玲说的那句:“如果你们从我的书里,从我的笔下,看到了太多的不如意和不圆满,请你们务必原谅我,那是因为在我的思想背景里,一直有着一种‘惘惘的威胁’”。好一个“惘惘的威胁”!那就是鲁迅说的“无物之阵”,是感觉到危机却又无法辨明,是意识到荒诞又无法抗拒的一种势必的妥协。这种迷惘性和质疑性和比较坚硬的反思性结合在一块儿的时候,它就带有了一种灵性所要求的飞扬、要求的模糊,要求的那种挪移、自如和变幻,同时也有作为一位有思想探究勇气的诗人,在对自己运用的语词,和对自己面对的物像之阵的时候,去找到自己可以安然相处的立足之地,或者叫做坻屿。这是窦凤晓这本诗集给我最深切的感受,特别让我感叹,因为哲学里的东西,诗不涉理数,这是古人的训诫,和古典诗词里完全不一样,现代诗挑明了要让哲学进入自己的诗行,并且成为自己诗歌的一种点缀。其实他们不是想要把哲学当成他诗歌的灵性指引,他就是把它当成诗歌抒情所伴生的一个伴行者,一种点缀。我觉得这种点缀在窦凤晓诗里用得比较合适——之所以说“比较合适”,因为我觉得既然我们是研讨,那就得一说一二说二,待会儿我还要说一说对这本诗集感到不太满意的一些地方,当然可能是我的一孔之见,如果有所苛刻,希望各位有所宽谅。因为我觉得当窦凤晓这本诗集以这种反思性、质疑性和迷惘性三位一体的这种诗性传达给我的时候,我觉得她的哲学探索也好,她的抽象的质疑和挺进也罢,基本上可以说是成功的。而且如果不那么苛刻的话,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因为她的弥合在很多地方让我个人觉得比较满意的。《关于好诗的认识论》,对这首诗整体上我并不特别满意,但对里面那几个问号的使用我特别满意。因为我觉得在这里如果不用问号,那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去批评,甚至去推翻这首诗。但就是因为她在诗的最后表达了对这首诗的自我质疑和追问,所以我觉得这个“三性”的弥合还是相当好的。这是我的第一个感受。第二个感受就是,我在想,她为什么会这么写诗呢?比方说,有一首《关于一颗桃子的道听途说》,我接着在电脑旁边记下:“和桃子有关?无关?”因为好像是在写桃林里的桃叶呀、桃果呀,还有穿过桃林的感受,但后来我看到其实不是,她根本就不是在写什么具象的桃子,只不过是想借这个桃子来表达,一个桃子都可以道听途说,那么吃桃子的人,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继续向人们撒谎。所以在这些诗里,我读到窦凤晓是比较善于从日常情境中的一些细节切进去的,但是这绝不是她的目的,她写桃子,不是在写桃子,她写所思,实际上也不是在写她的所思。《有所思》这首诗里面没有一处文字是在写思绪到达的地方,而都是写的她对一些哲学问题的探索和认识。那么这就使她在从具象入手,又想着抽象升华的时候,遇到了某种难题。但是这是一个挑战,在很多情况下,我觉得她解决的相当好。比如《倾城之恋》,因为我特别喜欢张爱玲,所以这首诗我要特别注意。还有《一念》、《白鸟》、《猫形漩涡》,我觉得在这类诗中她都涉及了在物质生活中、日常情境中的果实、云朵、宠物、飞鸟,但实际上她并不在意这些带给她怎样的具体感受,她不过是想借此去讨论宇宙还有多少是和我们人类明明同时在场却又分明对峙和隔离的。当这些东西进入诗的表达的时候,它的难度非常大,它意味着她要摆弄的语词和她要传达的感受完全不是一个方阵里面的,但是她又在解释,怎么让诗的柔软和哲学的深邃坚硬更好地契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在很多诗里解决的是比较好的,但有一些诗,比如《与小可合作的诗》,她可能要表达二者之间的联通、对峙或者隔绝,但表达上有点太理性化,太泛泛,太硬,不传神不出花,所以我不太满意。《某种行迹》这首诗使我陷入了困惑,当你把种种的行走者——这种行走者不是过路的行走,是人生旅程上的千姿百态的行走者的身影或者行迹,耦合在一起的时候,她想告诉我们什么,传达什么呢?这首诗提到“人类学”,当白日的梦境和夜间“我”的追问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它意味着什么?它的所指和能指之间,弥合度在多高的参数值上?好像要研究数学一样,像这些诗,有点不知所云。我明白作者意图,她想把生命里种种过客的行迹,构成一个世界万相图,但这个万相图画完了,总得告诉读者点儿什么吧?路也那首《抱着白菜回家》,我知道她要告诉我,“其实你要把日常生活过好,就像你肩负的要去完成的革命担当一样”,我明白她要告诉我的这个意思,所以我认同,我会自己也抱着一棵白菜去征求我爱人的意见,像不像一个烈士准备去献身。令我不太满意的还有《世界国家地理》,虽然我明白这首诗的标题,但内容意思却模糊难辨,由这首我还联想到《廊桥遗梦》,因为男主人公罗伯特正是一位国家地理杂志摄影记者,这故事海阔天空,给人陌生感,女主写给男主的那封信里也提到“陌生感”会使人亲近。反倒是《花园》、《环形山麓》、《关于生活的赠诗》、《植物游戏》,这些我是特别喜欢。还有那首《隐喻诗》,因为我知道作者是想反思其对隐喻的依赖,并且想强调“诗”,既要借助隐喻,又绝对不要做隐喻的奴隶。这首诗我明白她的意图,要做什么,也许真正的好诗就是要让人“不明白”,但是我还是觉得,诗,要么走日常浅显的路,一下子就让人悟出更深的东西来,要么就走艰涩硬挺之路,但得让柔软的底子去网住这些东西,然后才让人觉得在抽象和具实之间,宏大和微小之间,原来才是生活的全部和质量。所以,我觉得这部诗集已经以一种难得的深度和哲思的勇气挑战了这些年来人们对不断下降的口水诗的日常感官的习惯,我觉得这是让我觉得特别要致敬的,但不足之处就是,有些地方的柔软拿捏和抽象与具实之间的勾连还可以更精进一些,再琢磨琢磨,可以不把诗的谜底告诉我们,好多诗有点像电影一样,有好多悬疑性,包括那首《关于桃子的道听途说》——我坦然地咀嚼着桃子,继续向世界撒谎。但是我就是在悬疑,琢磨,这是怎样的桃子,是失忆的,还是增强记忆的,抑或是让人穿越的?所以这些悬疑性使窦凤晓的诗具有了语词的镜像功能和蒙太奇的想象的境物之间都是有探求的,这些都特别好,但切忌不能太硬,应该用一种柔软的触及去完成你最深刻的追问。
鹿群穿过森林之后,必定面向更广阔的天空和海洋。
(2023年6月3日窦凤晓诗集《鹿群穿过森林》研讨会,济南垂杨书院)
李掖平:(1957—),笔名夜平,山东淄博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师大女性文学研究所所长,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秘书长。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女性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