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旁
用电烙铁修老花镜。
母亲在厨房、卫生间、
阳台走来走去，
我和姐姐跟在她身后，
负责话题接棒。父亲偶尔从
手里的活计抬头，高声接上一句，
这个天生的手艺人，最近越来越
显示出才能的多一个切面。
父母花白的头发
证明时间确行之有效
但他们对我们的爱
一贯像密集的鼓点，没受时间
任何干扰，感受起来也是
一个囿于三斤青菜、两斤猪肉
的家庭，与所有的家庭一样。
弟弟的小家庭在远方
独自生活。偶尔我们电话、
视频，看着他俊秀的脸
慢慢转移到女儿的小脸上。
如此奇异，纤细
而且微妙。父亲和母亲
彼此间的较量并没有完成，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
已暗地里放松了各自的绳头
忍不住发笑。多年后，
他们变成了美食达人
会做风格迥异的
各种菜式，召唤大家的味蕾
他们打太极拳，跳舞，学写书法。
这种热爱来自他们的父辈
钟爱之物迟早会来，而母亲
一直盼望着有一封
写给她的信——一种世袭的悲哀。
母亲走来走去忙着各种事
看不见的金字塔——
一种天赋的责任感。我和姐姐
将一把把弧度适宜的
新不锈钢勺子，从锅里
盛起家族弱点。
父亲将电烙铁的滋滋声
筑进老花镜，间隙抬头，
瞥见我和姐姐
不断缩小的年轮。在旧时年底，
这滚烫的手艺
曾用来收拾猪头，一个看上去
狰狞的、带着黑色皮毛的
脑袋。从头到尾，我
靠在他身旁看他怎么对付
这个硕大的治愈系家伙，但总在最后关头睡着。
母亲将一头秀发*
转移到我们的头上。
她为自己更新了形象，
一个更古老的形象。而现在，我
私底下已部分的
取替了母亲。姐姐
比我更擅长耐心地
安抚母亲的小灵魂，
半个世纪的的遭遇足以让它
阻断干扰，一部编年史
耗尽她未尽的理想和天赋的忧患。
每杯水、每碗饭
质朴地楔进我们的生活：
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那个年代……
旧生活犹如一碟施了魔法的咸菜
不被赞美却从未断舍于
家族的餐桌。我所钟爱的
这些情节我从来没有
说出来，正如我从来也不拥抱
我的母亲。
似有引擎永恒地
在头顶三寸之处轰鸣。
我所爱的脸庞，所爱的墙壁，
画着海和船的油画（已挂了十多年），
桌上的午餐、厨房角落里
不舍得扔掉的破烂。
有过非常快乐和轻盈的
时辰，虽然很少。
有过类似呼与吸的
沉默天堂，由于太短，显得有些逼仄。
大多时候我们被
未名的渴望包裹，我们相爱在
有可能改变的下一秒，佐着热切的失望，
一道道菜，被母亲的老年的手端上餐桌。
先要解决婴儿般的渴饮。
饱餐之后的悲哀往往指示我
要快速离开。血缘之爱
无法抵达抽象的文本。语言的精到
面对家族的庄严纹理
只会产生更为
拮据的抽搐感。所热爱的事物
在陌生人那里（并不存在？）。
我说的乃是
另外一种生存之道，看似
很远，实际上
从未脱离家族的教导。
我母亲的日记现在
不再向我们保密了，我们开始
拥有同一个秘密通道；
由于害怕失传，她将白发的诀窍
也同时传授给了我们，我曾经
试图逃脱的，现在却已准备好为之殉道。
那些荒凉的、尖利时刻：
饥饿、争吵、撒谎、暗地流泪；
那些饱满的、欢愉时刻：
发现、发现、发现、发现。
我们的祖父母、外祖父母，
我们的儿子、女儿。
抹除与被抹除，创造与被创造。
灵魂很轻盈，总令人惊异。
偶尔，我会发现
故事性是代代讲述下去的要诀
我们所居留的这一秒，
却想要表达点别的。
命运无出其右，不外是
各种活。区别是
面对每一天的邀请，如何骑乘上
更快的马驹，将尘世的每一寸疆土
跑遍，将深夜与黎明的
每一次微小的响动牢记。
我母亲的新发型像一个新诀窍，
这说明，生活其实是一位消极的学者，
述而不作，只负责传道。
还没有人从诸神中发明一个
新的神，于是我们彼此为对方造一个
用来掣止越来越多的失去。
阳台上的花神是例外的
慰藉之神，我的父母亲每天都在俯身
为她们浇水、摘虫子，完善日益清晰的分身。
这也是我躲避的一位，阻绝过于
自成一体的美感。
对于我来说，现在，
甚至连深为感动的日出也不去看了，
因为这也是需要
闭起眼睛牢记的东西。
2015-12-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