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堪称我2015年度的个人阅读大事,因为这部长篇巨著实在是太庞大了。作为国内出版的小说单行本而言,1345页,133万字,目力所及,它可能已经刷新了纪录;而更重要的是这部大部头史诗小说的实验性质。这么说,这本书,从单细胞语言结构,到思想架构,《人类学》为小说的书写提供了一种可能性,精微不避庞大,杂驳而且勇猛。
我阅读第一遍前前后后大约用了3个月时间。读得慢,是因为作者康赫为这部书设置了许多障碍,它是一部架构、语言、思想诸多方面的多声部之书,尤其是大量南部方言的运用,让人感觉陌生而且费解;而这正是它的魅力之一。阅读过程中我常常惊叹于词语的精准、攫取问题的尖锐和汪洋恣肆、无所顾忌的诗意流淌,因此读读停停,停停读读,接连三个月才算完成这个大工程。在阅读过程当中,时时有击节赞赏,忍不住与作者本尊交流,竟也会获得许多鼓舞。
但要想为《人类学》写读感的困难之处在于:作者康赫此前的《斯巴达》、《独行客》等著作我均无缘一读,对他的精神脉络缺乏一定的了解;同时他也是巴尔扎克、乔伊斯们遥远的知音,他在诸多大师身上获得何种精神养分我不得而知;但这都不妨碍我对这部书的热爱。用康赫式的抒情来说:啊,元音中的元音!这部书,它气势磅礴,来势凶猛,一种赤裸的蛮力将原乡与异乡二者焊接起来,一边是方言,是困顿,是充满少年时期回忆的发源之地,一边是京腔,是市井百态图,是精神世界渐渐成形却又发现一个又一个的囚笼……这种蓬勃与芜杂如此鲜活,必须有楔入生命、与之共生的切身体验不可。这是一个泥沙俱下的大时代所赋予一位足够敏感的观察者的大礼:不太寻常,简直无从落笔。这部杂驳着地方方言、普通话兼古文与外语的多声部、散点漫射的超级长篇,非得兼具了审美敏感、时代关怀、好奇心与自虐精神的读者才能读完吧?这部书另一个魅力,在于其繁复庞大的架构之下,多线索的情节发展竟不紊乱,交互处有精细严密的织造纹理,一经一纬美而慷慨——也就是说,康赫的架构技术与文字语言太好了,让人在这个浮躁的快读时代心甘情愿随他在汪洋恣肆、泥沙俱下的时代湍流里冒险,冒着窒息的危险,和了解真相的恐惧。康赫有一双洞悉时代软肋与人性弱点的火眼金睛,和一只消熔万物的好胃袋,他时而冷峻严厉,时而佯狂装疯,时而冷酷无情,时而温柔敦厚,这避免了超长叙事容易带给人的断片感与倦怠感,让读者与作者同步保持了一种变幻中的讶异与喜悦。
对于这个大部头,作者康赫安慰读者说:关键在于放下恐惧,因为这部书“只有变化,没有终极”,这也是一部人类进化史的科学发展姿态。据说这部书原名“入城记”,几经演变才确定了目前这个名字。书中以九十年代的北京作为主舞台背景,写一群外地人(主要是南方人)入城北漂的各种际遇以及被造成的命运。北京,作为一个超级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将各类人等放在时代熔炉里熔化锻造,形成了更加富于变化的另外的形象。有一个总的、整体的、隐喻似的形象,是难以言状的悲哀,这个悲哀也许是在一只高位俯拍的鸭子身上发现的,也许在你我他伊茫然的眼神中,在时代嘎吱前行的车辙里。世界不容置疑地、“非如此不可”地坠落,没有欲盖弥彰也没有禁忌。
康赫生于浙江萧山,与鲁迅是广义上的同乡;康赫式的极尽挥霍之能事的铺张书写与鲁迅先生的节制冷抒情风格形成一种奇异的回声,让人在漫长而黑暗的章节之中不由地搜寻关于他那位“一个也不原谅”的倔强同乡先他多年之前写下的绝响:“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在第一章里,麦弓与白佩德的交流可以看成作者康赫的夫子自道,精神引导者鲁迅早早出场,读者可以自行比对,鲁迅先生所使用的语言介于旧文言、新白话和绍兴方言之间,而康赫在三种语言的边缘自制了一种边界极为飘忽的语言,有大量令人迷惑的不能确定的表达,像他那些变化莫测的名字一样。在鲁迅那里,只有“你们中国人”而没有“我们中国人”,鲁迅的启示是:如何避免塑造一个完整的自我,避免成为统治自己的主人,避免依傍自己。鲁迅,对小说主人公麦弓精神世界的建成有着极为重要的、显见的意义。“这位彻底的攻击手是一根多么令人不快的脊梁骨啊”。因此,作为本书的关键词之一,“鲁迅”是我们不容忽视的延伸记忆,帮助建成《人类学》新的记忆法则。
此书以九十年代为背景进行叙事。九十年代,它处于八十年代末的拐角,经历了震惊世界的某次事件之后,政治经济文化裂变极为迅速,意识形态呈现出一种广袤的无所适从。房东、大学生、乞丐、妓女、艺术家、富翁、外交家、官僚、商人,差不多一座大城市里有可能出现的人物类型全都出现在《人类学》这本描绘九十年代北京众生相的小说里,无不背负着生和活的各种命运,在一个无处藏身的时代大背景中加速着自身的坠落。《人类学》的野心实在是太大了,它居然发明了自成一体的“黑暗辩证法”,在作品后半部,作者康赫借麦弓之口向他的新恋人俞琳说道:“我是在这儿出生的,在这儿成长的,这不会是完全偶然的。就算这里是地狱,我也是地狱里出生成长,说着地狱语言的人,也许瑞典是天堂,可天堂对于我除了想象没有更多的意义。我在这里拥有的和有过的一切,却不只是想象,它们和我血肉相连。我只想好好地观察这个地狱。地狱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了。”这段话,它有一种毫无未来的未来意识,预言了朽腐的必然到来——在现在,在每天的微博微信里,每天的秒删新闻里……在庞大的《人类学》里。败坏早已开始,救赎之道在哪里?得有多么强大的胃才能消化那些熔岩啊,在这片早已被雾霾遮蔽、被各种污染物异化的土地上,得有多么顽强的生命力才能安然无恙地生活下去啊。在苦乐交织、一地鸡毛的生存状态下,短短九个月的时间里,各色人等有序参差出场,犹如九十年代一台编制巧妙、阵容浩大的舞台剧,被麦弓——一位中国的尼采一一尽收眼底,并且适时做出评判。尼采的身份当然是哲学家,哲学家作为观察者的身份,其天职是发现及探究其发现,却不能对发现之物做出适时恰切的干预(这也不是一部书能解决的问题),这样,一部闹哄哄的看似荒诞的人间喜剧,就染上了巨大的无能为力的悲剧色彩。这个悲剧不是死人的悲剧,而是霾人的悲剧,是眼看着一点点坏掉、一点点溃败,一点点崩塌的悲剧,比孔老夫子的“礼崩乐坏”更败坏一万倍的悲剧,往往更有凌迟之感,一刀一刀,痛彻心扉。
阅读这本书,就是与作者康赫一同经历险境。我数次说:麦弓不是写出来的,是从作者身体里长出来的:他的聪敏来自一种天赋的悲悯,而他身上那种折而不屈的不同寻常的倔强则给充斥整部书的无比的压抑感一点难能可贵的可能性,也就是生命力:麦弓们必将活下去,在这部敞开着的人类学中,找到其必将活下去、继续见证黑暗的意义。
这本书,几乎很难找到一个硬核,它设置了金志刚和处女佟雨等线索,但仍然不足以构成“一个故事”——这部书,是多个故事的大融合,是变动不居的一个活着的故事之城——每一个章节都几乎自成一体又在向其他章节有序地流动,这个写法也有效地降解了某些阅读难度。康赫据说是一位“不写诗的诗人”,他的小说语言具有很强的诗性。试举几例:“只有在悔罪的表演开始的时候,原谅的表演才有可能开始”;写人:很好看,头和手。“宽裕又秀丽”;写恋人:“即使在无神的天幕下,快乐也有一拂偷盗者的面孔”……作为一个诗写者,我读到这种语言就已经尽够欢喜了。
窦凤晓
附:与作者康赫的一点交谈(K:康赫 M:本文作者窦凤晓)
m: 必须哀鸣一下:您太尖利了
m:“我是在这儿出生的,在这儿成长的,这不会是完全偶然的。就算这里是地狱,我也是地狱里出生成长,说着地狱语言的人,也许瑞典是天堂,可天堂对于我除了想象没有更多的意义。我在这里拥有的和有过的一切,却不只是想象,它们和我血肉相连。我只想好好地观察这个地狱。地狱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了。”
k:如果地狱的秘密只是黑,作为写作者,能写什么
m:还有别的奇迹么
k:我不知道。我感觉我没有能力写现在这个时代
k:我想过时代会继续下滑,但确实没想到会一下滑到这儿
k:我没法想象,我能怎么写这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现实
m:作者比现实慈悲
k:也许不是这个问题//如果所有可能性都死亡,那你写什么//一切写作都是因为世界存在着可能性
m:您的人物中,无论什么阶层身份,都很少出现幸福这个GCD关键词,哪怕刹那。这是为什么?您不相信这个?
k:也许有吧。没合适的场说出来吧。或是从来就没有合适的场说出它来
k:有时候我想我的写作可能是对大家的激励。我没有禁忌。
m:了不起。从这个角度讲,诗人犬儒、机会、避重就轻,虚无
k:我期待中国有人类学这样的长诗//那时候是不是可以说,写小说的也避重就轻。我觉得写小说的确实比诗人更犬儒//诗歌的基础还是做得非常扎实的//比小说扎实//小说将划分人类学之前和人类学之后//没出版的时候我就这样想。
k:希望早点出全本//现在这本书太文明了//它真的面孔要野蛮得多
m:真是喜欢那种蓬勃芜杂,这样看,黑居然也有黑的美//您是在黑中寻找骑手么
m:我是说,阅读困难将成为生存困境的隐喻
k:阅读困难是一切困难的隐喻。比如,了解麦弓这只洋葱是如何生成的
k:或许说寻找困难。因为这本书主要涉及自我神话如何维护维修
k:到时候大家会发现,麦弓不是什么文明世界的人
m:他真是中国的嫡子啊//所以说太吓人了
k:人类学叫长诗或许比叫小说更合适一些
k:麦弓比我要狠一点//也更深情//他不是那么爱开玩笑//目空一切是差不多的。他是冷漠
m:你的语言多好啊。不写诗可惜了,写呢就浪费了
m:多么雄浑汪洋的一地鸡毛啊,所以优秀的作家首先是个英雄//疯的太深入了//我读到麦弓在听众多的梦境
k:读人类学太划算了//哪怕在以后的写作中抄,作者也无所谓//东西太多,随便拿几样,作者不是有没有所谓,而是忘了自己有这东西//可能对你这样性格的诗人尤其合适。//麦弓怎么成为一个创造者的,蛛丝马迹都在那儿
m:你的叙事是从血肉之躯生长出来的
k:我最喜欢的现代诗人嘛,只有庞德//驳杂的趣味,广阔的感受力和视野,在细部又能处理得叫同辈望尘莫及,在生活上,全无普通诗人的鸡零狗碎
k:你不止一次说到人类学从身体里面长出来的。我刚才想到这个。觉得女性跟男人就是不一样。现在写评论的不论长短都是男的,他们写得再出色,总不出乎我息的观察范围。他们说的我实际做的可能比他们更多。从身体里面长出来的,我觉得是,却是我自己观察不到的,也不是有意而为的。但毫无疑问,是这样的。
k:朱令事件在中国财富掠夺史上是个关键点//毫无疑问,朱令方必败,但怎么都需要有这么一个机会让这一方在接下去的立法进程中彻底败一次
m:这么说你同意生长一说?
k:不是同意,一直就是这个意思,生长腐败,不是说洋葱史嘛//哦,你说这个生长。关于创作//但从我身体里面长出来是我不知道的。//创造是从麦弓身体里面一点点长出来的,这个我是有意做的。//可你说到了我,作者,这真是没想过。//也可以说知道吧,没去想。对作品来说,作者真是无足轻重//你把这事点破了
m:尤其敬佩你不写诗却比诗人们更懂詩//正读麦弓们討論毛、北岛顾城
k:这个我还是很有把握的,关于八九十年代诗人的基本语言格局。我也觉得说出这个非常重要//我自己很喜欢黑暗辩证法和蠕虫这两节//这整个一段聚会理了一下中国精神的来龙去脉//是第一章鲁迅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