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知网
主题 : 夏汉:意尽而止的词语和修辞的诱惑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15-07-28  

夏汉:意尽而止的词语和修辞的诱惑

意尽而止的词语和修辞的诱惑 *

——读窦凤晓的几首短诗



夏汉



八月的中旬,日照举行“海洋国际音乐节”,凤晓向我和国内几个诗人朋友发出邀请。我提前去避暑。她是主要策划人,所以就异常地忙碌——我到了以后,她匆忙见了一面,给我一本新出版的诗集《山中》。在宾馆,我就陆续读她的诗。这些短札就记在诗的空白处。现在我把这些文字誊下来。



清晨:与《一场雨》相遇



八月十五日的早晨,我意外地与《一场雨》相遇,并在那里寻觅诗意。而引起我兴趣的就是诗的第一句,读来颇有意味:



一场雨不停地在前方落下



一场雨,原本平常,我们的生活里经历了不知有多少场。而在凤晓的笔下,却是“不停地在前方落下”——这种新异的视觉感受,就让这首诗拥有了味道——而这是对一首诗的基本阅读期待。接下来,作者似在交代事相:



取消一件事,磨损一个人

混迹于这未经筹划的交互

渐渐稀薄的道路

树木,车辆,沙和海水,燕子,锅

统统飞走



——而写得如此模糊,“稀薄”,尤其是“混迹于这未经筹划的交互”句,让诗最终归于语相了。而此举才是诗的归宿,也很掏诗人技艺的功力。一系列的物象则反衬了上面的模糊,可以让短诗拥有某种坚实感。而“统统飞走”则给人以虚幻感,也给诗带来灵泛。接着——



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场雨



则犹如神来之笔,又似刻意为之,从而为这首诗添加了空灵感和感悟的意外;仅此一句,就让我有了惊喜,而不枉一个清晨美妙的阅读时光了。接下来的三个排比句,虽不免落了些微的窠臼,但荡开的意蕴又为全诗作了补救,从而一首诗得以完成。此刻,我记起有个诗人朋友说过,凤晓的诗是坚守了韩东的“诗到语言为止”——那言外之意,似乎还有一些遗憾在里面。而这首诗应该就没有遗憾了吧。

在汉语新诗的写作中,诗人们往往出于一种对古典诗歌语言形式的叛逆,总力求打破那种整齐划一的趋同性,而在长短错落里寻找美感。这首诗要我去写,最后的三行,我一定不让它们齐整,而会在最后一行“所有”之后加个“的”,并在“人”后面加上逗号。这样,读起来与看起来都会更加舒服。但读者不能也不宜差强人意,只有作者自己有权删改了。

2013.8.15.晨.日照魏园



附:



《一场雨》



一场雨不停地在前方落下,试图

取消一件事,磨损一个人

混迹于这未经筹划的交互

渐渐稀薄的道路

树木,车辆,沙和海水,燕子,锅

统统飞走

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场雨

在雨里

所有的颜色慢慢趋同

所有的城市都是旷野

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人



魏园:《在别人的房子里我们相遇》



看一个诗人的集子,往往有这样一个有趣的情状:当你看到一首没有感觉的诗时,随后的几首也同样没有感觉;而当你读到一首眼前为之一亮的诗,随后一定还有一首或几首诗等着你。此刻,我在《一场雨》之后,又读到了《在别人的房子里我们相遇》,经过核实,这两首是同一天写的。

乍看题目,似乎跟一段情爱有关,而透出的暧昧愈加吸引读者继续阅读的欲望。这其实既是题旨的功劳,又是诗人技艺的不经意间的披露。这意味是刻意为之,还是自然地呈现?或许只有询问诗人自己了。

诗人首先给我们一个农家院落的情景:



方形的烟囱袅袅上升

铁锅端着架子

梨花开了半树,另一半是石榴花

一窝恋巢的鸽子,一丛紫石竹浓雾般的阴影



语言异常的干净利落,不枝不蔓。而在“袅袅上升”的烟囱的平静里,“铁锅端着架子”则给我们凸显了几分生冷与落荒,或许,这一句就是全诗围氛的基调,与下面的“阴影”一起烘托着某种“冷漠”和不祥;接下来的两句,写的冷静而机巧,“一窝恋巢的鸽子”句里,一定寄托诗人的深心,抑或那还是一份“伤心”?这让我重回头看上句的“半树”、“另一半”也一定暗示着什么,我们似乎有理由揣测那是分离后的两个人心绪的迥然不同,或者说,这显露出的“破裂”,曾经给予两个人的刻骨铭心。

而接下来的一节诗,在犹疑里开始,却在淡漠处落定:



就在开始追究是谁让烟升起来时

我们忽略了自己,以为可以用别的称呼

凝固身份的飘忽不定。时间纷纷

凉如积雪



欲追究谁在“生炊”,竟然“忽略了自己”,竟然“可以用别的称呼”了,这“身份的飘忽不定”是再也无法“凝固”了——那一定是经久的往事(大有可能是跟情爱有关的伤心事)烙下的印痕,那透出的无奈其实又一次揭开了伤疤,让血流了出来。故而,才有了“时间纷纷/凉如积雪”的心寒。

人也许都是这样,一番伤感之后平静下来了,才会看见真相,哪怕那是俗常的也是真实的——



因无人而安静的房子,因为植入过多的安静

而显得拥挤的家庭。镜框里,似曾相识的照片

暴露出有限的几个好日子

更多的日子埋在被单下,堆叠出

人的形状、猫的形状



这已经是“别人”的房子,此时,主人不在,所以才有了“因无人而安静”,“因为植入过多的安静/而显得拥挤的家庭”,在这里,既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的正常感受,也是一个诗人的艺术敏感,而这份敏感是难得而弥足珍贵的。诗里面的照片、被单、猫则组成了一个写真。而即便如此,诗人也不忘“虚象”的植入:“似曾相识的”作了照片的限定,“好日子”前有“暴露出有限的几个”的定语,还有“人的形状、猫的形状”这样似是而非的摹写。正如王敖写到的特里林的一句话:“诗并不只存在于自身之中,它也存在于各种虚象之中”,尽管特里林的话意里有着更宽泛的指向,但我还是宁愿作狭窄的修辞格的解读,从而窥探出窦凤晓诗的功力所在。

2013.8.16.晨.日照魏园



附:



《在别人的房子里我们相遇》



方形的烟囱袅袅上升

铁锅端着架子

梨花开了半树,另一半是石榴花

一窝恋巢的鸽子,一丛紫石竹浓雾般的阴影



就在开始追究是谁让烟升起来时

我们忽略了自己,以为可以用别的称呼

凝固身份的飘忽不定。时间纷纷

凉如积雪



因无人而安静的房子,因为植入过多的安静

而显得拥挤的家庭。镜框里,似曾相识的照片

暴露出有限的几个好日子

更多的日子埋在被单下,堆叠出

人的形状、猫的形状



夏秋之交:观看《春天的九分钟险情》



说来也怪,我被这首诗吸引首先因于它的形体取悦于我:它几乎就是她——一个女子,与凸出和凹陷里尽显风采,而又婷立着,颇有几分的雍容华贵。而后读下来,文句果然也柔和、顺畅。

开题就给人以奇崛,欲知这九分钟的“险境”,还真的要读下去。



突然起风的下午

轻吹一个人的名字



风吹一个人,原本平常不过,而不寻常的是“起风的下午”,在“轻吹一个人的名字”,这里就有异趣了,而此刻,我竟有些为诗人担心了,怕她后来的诗句托不住这一句,或者说荡不开,那就如同长瘪了的果子一样,让人倒胃口了。而



抽芽让人忧伤,不如下雪。



给予饱满地承接,并且蕴涵深远,直抵心灵的痛楚;此端颇能彰显女性诗人的心性,亦让“险境”初露端倪。而接着的“一个静止的/旅程,让天空喜悦于春天可以/越来越低俗”的诗句似以反讽的技法从“低俗”里衬出“旅程”的高贵;对峙的双方:“年龄和美”都体现了作者的顿悟,而且既是各自的,又是双方共有的,在这里,却不经意间披露了女性诗人不常有的心绪——胸怀的开朗和诗风的硬朗来,而这是可贵的,凤晓一反女性诗人的愁苦、哀怨的情调,格外引人关注。

“超龄的孩子”句,用喻尤为得当而冷峻,也叠合了“险境”之一分。



明星,台风,死火山,

赌徒,棒子,斑驳的老虎。



    琢磨再三,不得其解,不晓得是诗人用意过深,还是技法的突兀,但从这些具象里透出的恐怖让人心冷,这里一定暗示着什么:跟死亡,跟博弈,跟凶险都似有瓜葛。所以,诗人现在看——



枝条之上,戴天鹅绒帽子的花苞

忍着矍铄的饥饿,低头。



在此,恕我把“感”丢弃,因为没有了它“饥饿”更明确、形象,发人深省。而最后的两行诗,是最让人诧异乃至于惊悚的:



另一端,笑声在玻璃容器里弯曲

火苗荡着秋千,反驳人生已成为定局



这里的“笑声”,“火苗”都让人不寒而栗,这是何其瘆人的“欢快”!诗句里透着极度的悲戚、痛楚,尽管这组意象是如此的凄美。而仅此两组意象,几乎让我重新解读这首诗,因为,我们分明看见了一个中年女人在美容院里拔火罐的镜头,那么,以上的所有诗句都是否与之相关呢?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诗的歧义性了。而我欲辩已无暇:空调的水滴正滴在头顶上。此刻,我只有庆幸诗人在“反驳”句里显出的关乎人生的坚定了。

附:



《春天的九分钟险境》



突然起风的下午

轻吹一个人的名字:它托辞说

抽芽让人忧伤,不如下雪。一个静止的

旅程,让天空喜悦于春天可以

越来越低俗。年龄和美对峙

越坚持就越清晰。越跳荡

越像一个超龄的孩子。

明星,台风,死火山,

赌徒,棒子,斑驳的老虎。

枝条之上,戴天鹅绒帽子的花苞

忍着矍铄的饥饿感低头。

另一端,笑声在玻璃容器里弯曲

火苗荡着秋千,反驳人生已成为定局



翻阅凤晓的诗集《山中》,发现有不少耐读的诗篇。她新近的诗给我一个鲜明的印象,那就是诗句的硬朗、精粹,而又不失以往的柔韧;意蕴丰富、厚实且拥有了较为大的气象。在《穷乡记》这首诗里,又发现了她拥有的抽象和虚幻能力:“她离开以后,/一片白云跟定了她”——白云是实物,却在这里显出了虚幻性,这是想象力的功劳;“是无形的,痛/是错的,天这么蓝”里,由无形而“痛”进入了内在的感受,而“错”的判断之后又进入现实,因而有了“天这么蓝”的句子,腾挪之中,呈现轻松自如。随后,“草树泉林与典雅的口音/互相磨折成烟云”里,物象、事象交融在一起,“口音”尤为可喜,而“互相磨折成烟云”就愈加虚幻。归根结底,诗的抽象力是感受力的更为重要的一面。有人太过实落,多因于此端的不足。在丰富的感受之后,是抽象,而后进入语言。在去实物化的路上走得愈远,其精神的超越就越发强盛。

最后,我想说的是,破碎感是诗的现代性,而诗句的破碎就未必,有时候,它只会让一首诗归于失败——这在当下诗人那里,要么源于新奇的实验,要么源于写作的惯习或不自觉。说白了,诗句的破碎化在耽于创新的诗人那里就需要有足够的警觉与适当地把握,我想,凤晓也是如此。



                                                2013.8.28.夜.郑州万达客居





*附注:

    今年夏天,由于音乐节的缘故,夏汉、柏明文、卓美辉、雷本本以及上官南华、非非等几位本地诗友能够有机会欢聚于日照这座海滨小城。期间,夏汉兄仔细翻阅了我的《山中》,多次提出中肯的意见,并且特别挑出几首来撰写了评论,攒成一篇,即为以上妙文。

    读者和作者本来是两重创作,因为世界首先是反馈到“我”眼中的映像,,万事万物,莫非因“我”而生,因我而灭。但如果足够有幸,这双重的创作可以是并行不悖的两条线,可以偶有旁逸斜出的交流,可与谈,是幸甚的事。
    这三首诗,写作时的初衷与夏汉老师的解读相对有一定的分歧之处,但并不妨碍这篇文章独立成篇,成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一个方面。暇时我会写个简略的创作谈,与这篇形成一个有趣的双声。

    非常感谢诗人、评论家夏汉老师。



收藏于 2013-09-23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