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无从说起的脸：身在其侧
看这脸，重新回到这张脸。
睽隔——沙漠的基本成分，
泉流——渴望的基本形式——
它烧灼我。我知晓
这个秘密已成定局，太晚了。
容颜虽保持着依稀模样，但
有些东西已彻底变了，不再是
我所认为的样子；
也不再是它本来的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
那是什么，是谁？
问题越过巨大的圆桌、
众多擎起的手臂，寻找答案
多年前的一次次逾越：
眼睛找到眼睛，疼找到疼。
在光线和音乐制造的
微妙距离当中，一种无懈可击、
一种顿悟、一种出于本性的直觉。
就此，我爱上那本意萧疏的地方，
城市不是城市、树林不是树林、
河流也不是河流的地方，
书本与心智相仿：贫乏、苍白、
饥渴：充满不被预期的热望。
偶然性制造的世界上，
世界观亦从偶然性生发，
抽条、长叶，绽开突然的花朵。
我无由地感知它为
一个应答，一个出于你——
出于自我的应答。现在，
需要启用多年空置的吞咽装置，
消化过去与现在的离散之痛；
从末次眺望中，得到白栏杆
与涂着蓝油漆的、竖条纹大门的
最后一次目送。一架永恒的
天平；另一端，空空地
下沉，与不安的灵魂对应着。
为什么拈起一枚水果糖
就引发了这些？
一霎，时间纷靡如雨
那么多人、那么多双手
那么多次反复出走又反复回归
辣椒与芥末，令时间
获得了合法流泪的许可。
我短暂地偏离了这个场所。
我走神了，几分钟。一生中
没有你的时间又多了几分钟。
无人的私人调查，掀起大脑的风暴潮。
当词语建成府邸、建成灯塔：容纳
并且引导，析出油盐，
世俗就此剥离出局，
失去了可能的稳定性：咫尺之内
都是漂泊。此刻，感性的筷子
在游走，旁边的碟子空着。
感性的筷子越过堆满的碟子
触向语义不明的往昔，书本打开着，
半杯酒落在阳台。多年以后，我
自此返身，将它饮下。
我爱过的时间是零，因时间
无畏于局限。爱过的每秒
都将度我以无字经文。
以昨日之杯向虚无致敬，
仿佛壮烈，仿佛牺牲，之后，
就可以突破自我限定，重塑真身。
而我又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
我唯一的信仰是时间。看上去单调、
古板、严肃；揭开这表相，在它甘美、
柔和，充满善意的辉映下，
我又被宠溺成一个小孩。
世事千姿百态。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我的孩子，我爱过的每一个人：
男人女人——
我栖居其间，并未被局限性折磨。
尽管如此，有时我仍怀疑
时间仅仅是一个文本。
以为牢记的，其实吹弹得破，以为
已化为单音节的某些情节
又像雕入了记忆的花岗岩。这勒石为记
的经文是谁刻下的？经谁的口念出，
谁的手抚摸过？谁的眼睛因
字句之难而去掬山涧清泉？
双目酸痛，时间干瘪。深夜了——我被
告诫。珍惜福祉——我被劝说。
谁的声音，谁的心？哦
电光石火，书本里，坍塌的，
可以瞬间重建，可离开书本就做不到了。
手臂林立：眼睛、嘴巴、心脏。无处不痛，
无法可施。无路可退，无图可索骥。
消散了，这偶尔盛宴；撤销了，
这偶然性的错误，未攻克的难关。
一天一天，一天一天。
我删除了一部分，留下一部分。
我删除的一部分，断口处鲜红、鲜活；
我保留的一部分，“请等待精彩的改写”。
世界每天运行。那记忆中被我
反复擦除又呈现的模样，后来已长出
我的血，我的肉，接通我的掌纹。
某一天，我看着他走来，低声问“你好”
他温润礼貌，微笑，仿若一个他人。
此夜：在这周而复始的星球上
我们正在做、终究也被做成了一个个他人。
2016-1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