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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2016年诗歌21首
级别: 创始人
0楼  发表于: 2017-12-27  

2016年诗歌21首





夜安小雪日

夜里,我悄悄起身,来到后院。
细月亮挂在瘦削的柿树枝上,
隐蔽而更便于俯察。
远远到来的雪意,掩盖了林间
许多细微声息。
这院子里,还有一些
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正迢递泅渡。

越来越重的苍茫
包裹了这院子。我蜷缩起臂膀。
枝上的柿子在白日里
更红而伶仃。经过它时,
寂静要我做出更多的牺牲。
小儿子已经快高出我一头。
所谓生活,不过是
周而复始的柿子又红一匝

夜里的柿子怎样呢,在月光下
怎样红?怎样冷清与热情?
几乎不能想象。儿子已高出我一头
也不可想象。在梦乡,
人们分头拨开日常云翳
放松身心,真正地进入了孤独。梦乡
一直是孤独者的立场。

枝上清露垂坠,因空虚而危险。
第二天早上,会转化为锅灶的热气,
袅袅如什么都没有。
那夜里,我独自一人
站着,谛听着静无一人的滴答,
悄悄流了一小会儿眼泪——
当时,全世界都屏住了思想。



新词

用一个词说明
一个想法,一种关系;加上
必要的温度,难能可贵的
细语直觉。知觉会给出
更苛刻的要求:那不是、
不仅仅是一个词,还是一朵
玫瑰,在夏日,在秋日。
眼下,就要进入隆冬季节。
新词还没到场,还在
迢递而来的路上。总有那么
一个恰当的词,将这能指
收容进一只罐子,小小一只,陶土制造,
因某个模糊的掌纹而燃烧,
隐秘而且端庄。
这只罐子,是更新的词么?
全世界正跻身进入这只罐子。
总有这么一只,是的,罐子,容纳
肉身未尽之爱,只能是
“这只罐子”,而不是其他罐子。
那只拉坯的手点起的火,已使别的罐子
黯然失色。换句话说,
这是只训练有素的、只用来
盛放花瓣的罐子。在必然的、
山峦为之垂首之时,罐子不透明的必要性
将凸显:必须是陶罐,
禁用玻璃。因为没有花瓣与翅膀
会愿意别人窥见她们褪掉光华,暴露
秘密:淤泥、刺、疼痛、血。
爱,在这些秘密当中
最纠缠,也是最苦的。



两个男孩在唱歌

两个男孩在唱歌,其他人听着,
默不作声。也许,唱歌
仅是他俩的事。那一瞬将他俩
从世界上所有人中析出,像两条黄线,
轻盈、径直、陡峭,永恒地朝向着对方。
不曾到来的事情将渐次前来,
染指这种宁静。
电影常以此刻立论,推演
椭圆形人生,终将因必然的旋转
而失控,殊途同归地进入无理轨迹。
但,当我从舒适的视听椅上
直起脊背,对着男孩背后
白色石灰墙上,孤单的、六指炭笔小人
发愣时,我被代入了,
觉得其中一个男孩未尝不是我。
我是谁呢?胶片在沉默,
影响了我的清醒。男孩暂且没长大,
还在此刻唱歌。


渡河

刚巧,在我要渡河
的时候,那船哒哒开了过来。
我说:“等等我,我要渡河”

那是一艘有年岁的船了
蓝色与红色的条纹上
褐色铁锈犹如耀斑

河上曾驶过这样的一艘船吗?
从前怎么样,没人见过。
未来怎么样,我看不见。

此刻,被群山倒影
遮住的水面上,清幽寂静地,
这条船应需而生

我等的,就是这艘船吗?它是否预先
也构思了我?若仅是意识产物,
为何,它不是一艘新船?

河面空空荡荡。云扯着三角旗
驭风而行。我独自站在河边
看船径直驶来,像刚发现了一位水手



采石矶述怀

几千尺崖壁 ,让我瞬间恍惚。
我知道有一双眼睛
正跟随着我到此时,有另外的
手臂,随我一起,
顺势攀援,仔细触摸。

过往将来皆成虚数。此时,
我想象与你一起登这山,
拾级而上,躲开滑不可及的苔藓。
如此我真愿痛摔一跤,反证
幻像的回声之难。

山势高而多舛:一种因诗意
而诞生的毁灭感。来此处
谁不回头一望呢?
长安尘雾,世事茫茫中,
物我两忘的古老审美在款款招手

慢吞吞地,抛在队伍的后面。
往下看,好脏的江水里
数十万灰鲵涌荡,孤独而自满地
托浮起一艘船。水纹中,曾雕镂成了我
的那些惊魂句子,此时又分解了我。



一刻

猫咪独自一人
跃上四楼的铁栏杆,向着藏有
大海和天空的天际线凝望

这让我想起自己溜掉的
一些年月,慢慢度过,
也没有欣喜、悲苦可言

向上向下,都是诱惑。
而朝向远方呢,我无法替猫咪
给某人什么答案

我害怕失去这一刻,仿佛
只有这一刻,才能将我和某些东西
一道,凿进永久的小纪念碑

而我慢慢渗透到生活深处的根须
已牢牢将一些未曾勾画过的东西抓住。
即便仅仅:指爪的安慰

这偶然性的、伴着低嚎的一跃:
怎么稳固它呢,叫它
“猫咪的一刻”、“女性的半永久”?

我感激某些短暂言语所给予的长久安宁。
现在,从“什么也没有”当中,
又得到这:易逝的、必须沉默以报的一刻



在风景中

白昼星斗细微可辨
林间,一万片树叶掀动

飞鸟身形轻盈孤缈
绿锈唯美的青铜花纹

那蓝色与黄色野花裸裎在
万物之灰中,兼有色难之扰

你呆立在延断的鸟啼间,
新鲜得像一个数蘑菇的布诵者

时间唧啾,咚咚的心跳声里
一个新我在走神马观花



无心谷

空身走进葱郁
无人的山谷。

小路,专注于蝴蝶的
翩翩,微妙如惊喜飘带。

鹧鸪喃喃念着杏花天,
从紫蓟花头顶倏地掠过。

白云,悠悠是絮状心潮,
并优雅于一时难平。

穹谷深秀,草树葳蕤。为什么不
骑马而来?为什么不在荼蘼花架下

停留片刻?你告知的花名,比我见到的
还要多。怎么好晓得那么多秘密呢?

有时我停下,等你拍好
下一刻的照片,不一定拍我。

有时我停下,等一小缕风
悄悄吹过,不一定吹我。

深谷尽头,一棵云杉奋力向上,
正在脱离已知的高度。

我们照着既定的某个方向
走啊走啊,去寻找更深邃的词。



偶尔生成

是无解:在她尚不懂恐惧的时候
恐惧就已经来了。
某个夜晚,爸爸妈妈出了门,把她
一个人留在黑暗之中——她睡着了;
或者,爸爸妈妈,在没跟她
讲清楚世界是什么的时候,
将她孤零零地一个人
放在了幼儿园。

那热闹长在身体之外。身体之内,恐惧
团团生长,形成花苞一样的絮状物,随后
撑裂,涨满。锁链衔接世界。
大大小小,团花锦簇的锁链。多年之后,
她与人谈起这些,被遗弃的
懊恼连同极大的悲哀,
依然让她透不过气。短暂地驻留

在黑暗里,在爱情里,结果都一样。
无从保持,更难守护。
她珍惜随着年龄的增长陆陆续续
到来的其他孤独。那冲淡之弧度、滋味,新鲜的、
陌生的、疼痛的。她已决定
用毕生之力来发明一个控制阀门。她等着。
时机一到,就将它打开:梦境一般
长久、温存,虽不至于致命,也足够培养
更多的眼泪,以及火焰。



游园者说
——兼致马雁

春来了,花苞压痛枝条,
公园率先长出篱笆

寒潮一旦过去,冷就没存在过。
记忆与时间,在双重遗忘

云层下沉,宿霭上升。
此时,理应沉沉思念某个人

那究竟是什么人?
风声隐约,远在天边近在耳边

存在一种浩荡么,纵使脱俗,
人,也难免虚无一死

用心审视:这春意何为?风声,
洗劫完一冬的尘埃,又送来新的尘埃

日子飞快,公园轻率得像个草图。
我将与繁花一道,艰难涉过甜美



心灵状态

有楼群。有树。有早起的
环卫工人。有晨雾(雾霾不分)。有零星雨。
有烟。有黑暗中金光闪闪的星星。有猫。
有静止的车轮。有脚步。有风。
有寒暄招呼。有短路(忽闪一下)。
有窗。有门。有沙发。有灯。
有地板上的画册。有厨房的滋滋声。
有孩子的啼哭。有白发几根。
有镜子(被渐渐蒙蔽)。
有水龙头(午夜12点之后禁止打开)。
有电视机喋喋不休。
有电视中的楼群、树、人群……
有和平。有梦。有团花锦簇……
有遥远。有高空跳伞。有低声叹息。
有挣扎(愈挣愈紧)。有捆绑(无绳之绳)。
有逃亡(一张单人床大小)。有流放(三分钟梦魇)。
有被拆毁的:家园、果园、花园、伊甸园。
有怀疑。有犹豫。有见风使舵。
有害怕(各种怕)。有呻吟。有匍匐。
有笔(长期处于过度搁置状态)。
有喉咙。有时钟滴答(倒计时器作响)。
有鸟儿叽叽喳喳。有途经某处突然坠落的鸟儿。
有断首而鸣的鸟儿。有不明飞行物像鸟儿,
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
有健忘的头脑和健壮的食欲。
有继续飞(队形混乱失序)。
有随风飘(旗帜的潜伏身份凸显)。
有模具(巨大的、隐遁的模具)。
有自焚(名之为艺术)。
有权势蓝、欲望绿。有虚拟红、妄诞粉。
有“人性”的帽子(压紧“意识”黑发)。
有油画棒继续画:
有大地。有山。有云层。有钢蓝色的海。
有牙齿。有手。有脚。有影子。
有迈开的步子。有张大的嘴。
没有呼喊。也没有回声。



雨墙

雨落在平湖、低地、山麓与塔尖
自绝对之地隔离我们
又约束我们。雨势筑起围墙。

孤山莹洁如卵,在雨里面蜷缩着。
远处的鹧鸪,向着青冥又虚空,
散布一种叫"无端"的清苦味

我带这墙回,来赴无端之约——
我带回这墙,滴答——滴答。
自由又决绝,倾尽盛情。但我

始终没有遇见那筑墙人,
真是难过!他一定把自己
深深封锁起来了(绚烂迷醉至斯?)

因飞驰快于湛蓝,于是我们相爱,而且
遁世。可这雨,用假脸指认的"这一个",
并不是经验中的任何人,任何事



猫形漩涡

一霎,白色小猫席卷而来。
轻盈透彻——像一个漩涡。
平稳是日常,漩涡却是心相。假如你

已感觉凝滞不前,行迹好像沾上了
蜂蜜,甜美而又哀婉……那说明
漩涡就要来了,它已明确向你发出邀请。

漩涡前,安静是必要的,而声响又
喧腾不止——二者相互建立。我的白色小猫与
一张空白的手札之间,只隔一秒风速。

猫栖息于那一秒。淡灰色影子
填满光的罅隙:又喷泉一般
向着上方跃起,挣脱于一秒内的万古寂静

瓶中摘下不久的玫瑰,还带着朝露。
清晨,当熙光解散星辰,那尘世的投影,
随白日梦的升起,越飞越高。

直抵我所迷恋的:语言不能达到的
高点。语言的失职督促我们
寻求一部垂直向上的梯子

无限会因谁允诺?当你攀到顶点,无限
将立即获得新的高程。有只手将这困惑写进
此刻的漩涡,却因太快而无法被读取。



石头

石头。供人使用的石头
雕成骰子的石头,爱赌气的石头
散淡的石头和埋人的石头
如果将雨中的大海植上皮肤的话,我希望是石头

硬的石头,软的石头。
面包状的石头
以及石斑纹的面包统统都像恐龙的骨架
支撑起一个庞大的过去式帝国

比空气还轻的石头,点灯的石头
吐纳烈焰的石头教会我们说话。
中文的石头与列国的石头
天真顽皮的小石头,四海为家的脏石头

酸腐难咽的石头,甜如奶酪的石头
写作的石头,醉酒的石头
出石头剪子布的石头
婚外恋的石头和罹患眼疾的石头

排满小巷的谦卑的石头
踞于高台的傲娇的石头
苹果香如初恋的石头
葡萄紫如死海的石头

井中,口吐泉水的石头
地图上四处走动的石头

胸口中跳动的、心律不齐的石头
恭且寿的石头暗祝远去的帝国,无非硬,且无涯;
汗淋淋的刚被发明的石头
也是阅尽人世的石头



一点阴翳

某事完毕后,我用很少的一点时间
着手整理那条路。此刻,
拆毁再重建它们,如此轻易。

时间之手擅长将炽烈的合唱
消解成冷场:七月的玻璃窗仿佛
更厚了,蝉鸣稀薄而轻飘,

像染了暮色。无穷而有限的光
在外面铺张:楼房、车辆、一波波
的蝼蚁。没有标尺导引它们

将如何穿过意识针眼,流向大海。
不断加重的砝码不乏轻盈之心。
可那些年的人呢?花和树的种子呢?

巨大的无踪当中,曾袒呈的芬芳
的确迷过六月的眷恋之眼。那会儿是在田野。
此刻,冥想将它们一一重新凸显出来:

宁静将用于更多无用之事,看着
像悲哀,事实上是一种附带着飞蓬的欢乐,
要特定的速度才将它们准确甄别出来。



凌虚记

我似乎看到一个人坐在
窗外,小小的螺丝钉头的
十字路口,面朝前方,
为比海还大的白云掌舵。

这怎么可能?高度,7315米;
温度,一23,马赫数暂时消失不见。
可我知道那是你。你
像突然出现的,出于奇迹的成全

面容温暖、独特,
一种难以具言的清洁感。
它感染并指引我:告知我以后
笑起来不能再像个坏人

从哪儿开始呢。多年来,
我在一意孤行之中屯积着
单数的浮游物。必要的时候,借用
海浪的拍打同步浮游甘苦

你长出我的那段时间,
正好生成大海,甚至比海更深、
也更蓝得多。如此笃定之事仅爱一次
是不够的,最好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别说。好的际遇
应如永诀,以此支撑一百年不坏——
还会有更多好时辰的。这次,在微微拂动
一小时之后,凌虚就触及了地面



一侧

进入你所规范的
林地,需要机缘

比如说,时间慷慨
情境恰好,灰烬

带着未了结的热望
你了解的天真将从

另外一侧进入你,修补习见裂痕。
运气时有艳丽,须独爱其一株

但多数的夏天议案
仅容小剂量的通过

古典是更小的、却更自由的
束身,反馈进望远之镜

因游刃有余
显得过剩的夏天

已经懂得控制善恶阀门。
它以耽美之态,反讽这一切。*

(*车前子说:一切反讽都不够高级)



巨鹿回梦

巨鹿懒洋洋,黠向山坡、
深谷和草场,一晃儿一上午光景。
拂略之美,几乎粉碎掉大家的来意。

或是转移,左倾右倾;
或是反对,无是无非。

它很不乖,但你可以命令她,
挟持她,左右相搏般
数次谋杀它——以秒钟为限。你甚至

可以乘兴坠下,在藉以安身的
谷底,替它植上适宜隐居的
萤火虫草皮。因为夜晚

就要升起来了。你看,橘皮加
薄荷味的迷踪正在加深!它迅速扩张的
半径,象征着我们的困惑。



与不可能之物探究命运问题

被什么驱使
她去找……
最重要的那件东西
她不知道
那是什么,在哪里……
她寻找。沿途植物
林立着道德感,
岁月悠悠,充满敌意。
她寻找。
不远处,天空低垂,
大地匍匐:低矮、谦逊。
她寻找……
什么都不会改变:
深处的黑暗,
柔软、敏捷,似乎跳跃
还不够,应该雀跃……
“它在哪里?”
它,迷泉刻意,却仍淙淙。
要绕开,最近的,
最具可能性,
也最危险一一但或许,
更大的灾难
是找到。幸好
事情总称心如意:
四十多年来,她的搜索
保持着无所获的快慰,
而新到来的那只猫,
正准备变成烟花



无人的手掌*

当时,它既是树的,
也是书的形象。当微风
把微不足道的我带来
书本言辞傲慢
而树荫,又恰当地抚慰了我。

我想象它庞大的根系
越伸展越远,一度触及
岩底,汲取奥妙,
以此供给书本的言说
并保持了深渊姿势

我不知道,多年来
它是怎么守住这一点的。
但当时间将未知之物
扔进无人的手掌*,我忽然愿意
做这沙子里的他人

*“无人的手掌”,语出策兰《日复一日》:“我把一切/扔进无人的手掌”(王家新、芮虎译)



涓滴记
——致未明君

散步,探索公园每天
的新鲜:无穷而意外的

公园,在夜间再次升起,
于清晨时分,到达秩序顶点。

露水里:井水、河水、湖水,涓滴
汇集艰涩海洋。锁链衔接的世界

肉感而富有弹性,似猫爪
在妙论,山喜鹊在反驳。

见解并无新意,但弧线渐趋完美:
藉此可以滑入春天的核心。

耳机接通在阻绝与断裂之后,
大海将重组内部倒影,并闪耀它。

在湖心,城市的另一端口,小鹈鹕
稳驾水波,与云彩一道,练习弥漫。

垂柳率先启动春天的震动机:
此处,请冒险垂钓,“一波生处即江湖”*

好山好水等在我们前面,看花朵们
次第突围。那率先到来的篱笆,

正化身潮水,朝成真的
树荫深处愉快地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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