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 阿涅斯·瓦尔达 / 让·热内
编剧: 阿涅斯·瓦尔达 / 让·热内
主演: 阿涅斯·瓦尔达 / 让·热内
某晚，终于在椭圆机上看完这部伟大的纪录片：《脸庞，村庄》。一阵猝不及防的呜咽，在喉咙里翻了几个滚，低低地冲破防线。要知道健身房是个公共场所。但这所健身房，估计应该是全国最美的健身房其中一个，至少窗外潟湖是绝无仅有的。椭圆机面对着窗外黑夜中的木栈道，再之外就是潟湖，更远处，几座人工岛屿、大海。就是这样一座健身房。
通常我会同时戴着耳机听些文章，声音是文字经由一种机械化的转换技术做出来的，并非正好恰当的女声或者男声主播，为我不厌其烦地演绎我感兴趣的东西。因此，机械的声音里总有一些句读是不恰当的，发音也像机械舞，且也无爱憎，无情绪。听多了我竟然颇爱这种轻重音不分明的声音了。若声音饱蘸了情感，那情感势必会对我亲身介入这段文字形成一种干扰。因此在这个声音的陪伴下我跑了数十公里，期间也在男声女声之中转换过，最后锁定在男声——我主观地认为，相比于女声的尖细绵软，男声更近似一种客观。
纪录片即类似这种声音。基本来说，纪录片尽量去“呈现”，而非急于评判。这个影片呆在手机里很久了。打开它，靠的也是某种机缘。影片的开始，先是电影史的传奇人物——法国新浪潮老祖母阿涅斯•瓦尔达与街头艺术家JR在数次交错之后相遇了，一拍即合，决定共同完成一个装置艺术项目：深入到劳动者中间，在其所处的劳动环境之中，为他们留下巨大的肖像画。他们一起环游法国，为形形色色的劳动者拍下巨幅照片，并张贴在建筑物上。例外的是，他们张贴过一只山羊的照片（非人，非劳动者），一位过世的少年的照片（少年是瓦尔达的故友）。少年的照片被张贴在滚下山崖的一间碉堡上，那碉堡四十五度角斜插在沙滩上，少年像睡进了一个摇篮，一个襁褓。然而第二天，涨潮的海水又带走了他，碉堡还是碉堡，在平凡的、赭灰色调的海滩上，呈现一种亘古如此的气质。这一段颇有态度，似乎偏离了纪录片的轨道。而山羊那段，农妇关于羊角的议论特别打动人。
这部获奖无数的纪录片同时也是一部公路片，所有的情节与场景皆在路上发生。两位主角一位八十多岁，一位三十三岁，横在他们之中的五十年，有奇妙的差异化。瓦尔达一直睁着充满童真的双眼，但事实上她的视力衰退的厉害；JR则自始至终戴着帽子和墨镜，瓦尔达不由得去向JR的老祖母好奇求证，祖母则说：“是的，这就是我的小孙子”（官宣一直戴着帽子和墨镜的形象是JR的固化形象）。而JR推着瓦尔达在卢浮宫里飞奔的那一段真是燃极了！但，悲情时刻来了：瓦尔达带着JR去见戈达尔，她的老朋友，她怀着会见情人的迫切和不安去见他的，但，几乎是必然的：她吃了闭门羹。她哭了。酷似年轻的戈达尔的JR安慰她：“他（戈达尔）故意不出现，又在破坏你电影的结构了……”他问：“我能为你做什么？”他摘下眼镜，为她。她模糊地看着他，泪眼婆娑地说“我看见你了”。事实上，相较于此时的“看见”，瓦尔达也早已更丰富地感知到了JR。
影片在喉头猝不及防的呜咽中结束了，镜头转为瓦尔达电影特点的手绘画面。两个人，两个背影，整部电影常常让我想起玛格丽特杜拉斯和她年轻的情人让。也许导演无意让人如此解读，但事实如此——直观地看下去，我不知道他们在这场行为艺术结束后如何分开。JR细心地为瓦尔达拍下她的眼睛、双脚（瓦尔达抱怨她的脚太小了），让车厢带着她丰富的、装满整部人生阅历却又清澈如同空无的眼睛轰隆隆地走向更辽阔的远方——年龄不是问题，视力衰退也没关系，远方在前面，尽管向前，有无数的憧憬，无数的可能。
我常常想是什么让我开始变成了一个非奔跑不可的人，跑的驱动力是什么，仔细想来，也许是痛与孤独。奔跑不是为了躲开它们，而是为了邂逅它们。那是灵魂感知的高光时刻。奔跑，即使在成千上万人的马拉松大军中，它也是孤独的行为，无法组团，必须一人一己，全力以赴到达痛点，那是个人的制高点，自己向自己宣战和言和的时刻，这些隐秘而且微妙的情感，与《脸庞村庄》之中在路上的光景差差相类。胜败只关乎自己，劳筋骨饿体肤，看似浅表，实际上是与个体精神的一次成功接驳，可以获得无与伦比的双向体验。而一次次的奔跑，一次次的提升配速，就是一次次向内的深度自我介入，仿佛平凡的生活因此也变得格外峥嵘，富有看点。汗水像蜜一样流淌，奔跑就是找到个人的迦南美地。
而一场全心投入的电影恰好类似冲刺般的短跑。目的地在那里，但你无法预估你的配速这次是否会突破以往，直到冲刺的那一秒。影片末尾，瓦尔达和JR背对着我，面对着粼粼的日内瓦湖水。他们记录的那些人已经载入过去时的长卷画面。他们眼里的对方，也粼粼波动，无论JR是否像戈达尔，瓦尔达的眼睛如何与世界越来越隔阂，都不重要了，这场行为艺术结束了，影片完成了。同时由于我已步入中年，已理解了爱到后来越来越恍惚是何种体验：那曾让你痛彻心扉的，终也会让你获得平静。
（2019-3-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