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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enonists:窦凤晓女士,谢谢您接受我们的访问。在《中年的雪》末,您写道“好事不必完成”,如此断言与姿态贯穿于您的许多诗作中。您似乎从不避讳自言自己的困惑、倦怠,也坦然承认自己在某些时刻“等待被指认、被显现,乃至被终止”。这种未完成的状态对您来说是某种理想状态吗?“将某事完成”的冲动是否仍然存在?如果存在,您又将如何处理这份冲动?
窦凤晓:工作中我似乎总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一个写诗的人,通常得另有一份赖以生存的主业),但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彻底的消极(并非悲观)主义者。工作需要一个完成度,需要某事止于某项数据、某个效果;生活中的某些事务也往往如此。因此,对于“完成”乃至“圆满完成”,是一个考核概念,而非美学概念。
我个人信奉的“未完成”哲学,即“将某事控制在抵达的中途”这个概念。某事完成度达到50%、70%、90%、99%……,由此,审美的目标之果永远在前方枝上悬垂,既触手可及、又无腐败之虞,这是“心外无物”的一个理想主义概念(愿念)。多年前在《自我之鶴》一诗里我写到:“它强调自我的扇形决不许走下坡路/一旦它低下,就成为感知的俘虏。”当时用的词语甚为决绝:“决不许”,表达了对于未完成状态的强烈期许,甚至还有一种护卫决心——而人到中年的我已经不再这样犀利了,但追求“未完成”的美学态度没有变。
“困惑”与“倦怠”的确近年来成为了我诗里的常客。孔子讲“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而我却不合时宜地产生了各种困惑。“困惑”既是一种处境,也是一个美学关照。在与杨键老师的对话中,我也表达过对“困惑”的认识:它是“不确定”与“不稳定”的双重机会,对于一个诗写者,这种机会弥足珍贵;而“倦怠”则是需要克服的东西。我常常提醒自己要努力奔跑,以此抵御倦怠的侵袭,因为倦怠对于中年来说,几乎是一种常态化的袭击,要小心地迈过这些大大小小的沟坎,就需要过人的体力,不止是笔力。这对于年龄、阅历、书写与思考来说,都是一场有趣的角逐,这个大型现场,综合而论,居然呈现出一种当代艺术般的混乱、多元。我认为好的诗人应该多训练科学、哲学与艺术修养,使自己获得一种融会贯通的灵敏直觉,由此“倦怠”将无机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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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enonists:这次经由塔内翻译的十首诗中,至少有两首(《困惑书写》《纯粹写作》)均围绕着“写作的自观/自省”展开的。站在读者或观众的角度,“自白”意味着与作者沟通并建立联结的可能;而从作者的角度,是什么推动您审视并推敲自己的写作?而这些“为写作而写的献诗”又会为您的写作带来什么?
窦凤晓:近来整理诗稿,发现自己确实自发地写了好多“为写作而写的献诗”,这个现象很有意思。我发现自己的写作献诗很早就开始写了,应该追溯到2010年之前。你的问题促使我思考:写诗何为?
我的诗写历程并不明晰——一直顺着一种自然而至的状态,缺乏明确的方向、风格、主题营造,因而迄今为止还没有写出一部像样的长诗。也就是说,对于诗歌写作,我常会陷入一种自我怀疑。献诗首先就是一种自我厘清。此外,对于精神而言,大抵需要有一个内核,一个称之为“神”的所在,摒除杂念,虔诚以待。无神论者的需要一位“自造神”,看上去像个悖论,实际上是个需求。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诗的创造若没有通过物质转化为光的精神通道,那么,所言之物一定是灰扑扑的,缺少灵动和光彩。这么说来,“献诗”就像一种宗教,有求告、感恩和践约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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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enonists:在《咏物诗》开头,“我要说‘j-i-e--g-e-n-g’/‘桔梗’便显现”,其内蕴的声音质感与伴随着念诵而氤氲的神秘氛围令人着迷。在您写作的过程中,会细细揣摩词语与句段中的声音质感吗?声音质感会赋予诗歌怎样的特质?
窦凤晓:是的,我意图在诗里将一种“不可言说之物”微妙地呈现出来,结果虽往往差强人意,但的确是个人比较留意的细节技巧。声音与文字本来属于两条轨道,尤其现代诗,古体张扬的“韵”被刻意地祛除之后,声音就自由了,充满了空间、物体、时间三者,变得无穷大。文字则需要将三者合而为一,成为独一无二的诗文本。
有时候,微妙之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它有一个“音韵之瓮”,会给诗歌带来一种意外音色,和甘甜蹦脆的质感,反之,读来就干瘪晦涩,但“干瘪晦涩”的效果居然我也尝试过,期待诗的结果“不忍卒读”,好在,这个实验马上就废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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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物诗
我要一说“j-i-e--g-e-n-g”,
“桔梗”就显现:日常之光
从宇宙深处筛洒下来,照见我
我举着它,穿云渡月般辟开人流
回到室内的那一刻,也是它从不可知的深奥之所
带我返回自身的一刻
漫长的忍耐之后,情欲般升起了
陡峭、笔直,被绝望磨损过的、盲目的东西
自然而然地,我又开始了写作
Ode to the Object
As soon as I say “b-e-l-l-f-l-o-w-e-r,”
“Chinese bellflower” appears: quotidian light
sifts down from the depths of the universe, shining on me
I hold it up and slice through a crowd like through the clouds and the moon
the moment I go back inside is also the moment it pulls me back
from the unsearchable depths to myself
after a long period of patience, it rises like lust
steep, straight, worn by despair, and blind
organically, I begin to write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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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enonists:“一个比喻不够抵达这/伟大的蹉跎,那么,请启动落叶机,/用混入其中的孤鸟修辞。(《黑夜训练》)”在这里,您似乎触到了固有修辞的边界,转而唤起某种新生的修辞。求新的语言实验似乎反复出现在你的写作中,除了微观层面上新语词的拼贴与巧合,宏观层面上您也在若干诗歌(《心灵状态》《关于观念与理想的锦衣夜行》)中尝试崭新结构,或是新旧体诗歌的融合。是什么推动您实验语言的若干可能?而更令我好奇的是,您如何评判语言实验的成败,是什么告诉您实验未完待续,而又是什么告诉您实验已到达了边界?
窦凤晓:我的诗歌启蒙不是始于现代诗,而是始于旧体诗。旧体诗是初恋,现代诗是婚姻。初恋无论如何只有一次,而现代性的婚姻中观念纷繁,越来越多元。我的第一本为之迷醉的诗歌读物是胡云翼编的《宋词选》,繁体竖行,初二时接触,读得口舌生香。多年之后,读李商隐、李贺、鲍照,读得拍案而起,十分惊讶其诗中观念的超拔,放在今天也极具现代性。因而更加相信,好诗是具共时空性的,“处境即想象”,一旦耦合了处境,新旧完全可以不论——当然这只是理论上来说。实操层面其实极难。我尝试写过几首,比如《辋川记》:“那人去后/野藤遍布幽谷”,完全化用屈原的《山鬼》意象: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此诗最后一句:“蓝田屈居其右/如爱之无可解决”,居然恰好也是未解决的悬置状态。当然这也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
新旧诗的融合实验后来终止了,因为难,很容易写到铤而走险。但那种独特的、源头活水感觉也消失了,令人十分意难平。以后有机会,也许会继续这个探索。而“新生的修辞”是我实验的另一个方向:向新求变,不惮险韵。我认为现代汉语的语境已经完全打开了,怎么用都可以,只要词语能想得到,只要文本能讲得通——当然,“讲得通”不是“达诂”。这其实是词性的通感测试。既是测试,就不够成熟,所以分寸感就难拿捏,就像陶瓷烧制过程当中的“窑变”,成分、火候、温度,几方面糅合成无数配比,产生千变万化的结果。
关于语言实验的成败,我想讲,一个好的读者就是品酒师,一个好的作者呢,那就是好的调酒师了——酿造师更难。但无穷尽的配方实验足以产生无数首诗,想想就让人感到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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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训练
慢慢,黑夜薄进一张相片
多甜呐。你并非总是存在,
而又是确实的:相片背面空白着
尚有机会画下流转的肖像。
相片在辩驳。在拥有了音乐、
场景、蒙太奇技法之后,
相片羞愧,因为直觉。
洗涤梦境的风拂动窗帘
“我”自相片起身,争议的黑
紧接着上场。一个比喻不够抵达这
伟大的蹉跎,那么,请启动落叶机,
用混入其中的孤鸟修辞。
Training at Night
Slowly, the night thins into a photo.
How sweet. You don't always exist
yet you are real: the empty back of thephoto
awaits a wandering portrayal.
The photo refutes; having acquired music,
scenes and the way of montage,
it is ashamed of its intuitions.
A dream-laundering breeze brushes thecurtain.
The 'I' rises from the photo, and thecontroversial black
closely follows. A metaphor cannot attainthis great
dawdling. So please, turn on the leafblower,
and use the lost lone bird as rhetor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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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enonists:《中年之雪》含有一项富含巧思的不等式:“那时,内心晶莹的分量远大于/行走于世,每天所领受的雾霾分额”。不等式的一侧是现代生活——早已日常化,浓得化不开的压抑与不安。“压在现代性下的人”早已成为当代诗歌的母题,而您的破题之法却显得与众不同:相比嘶吼或破坏,您似乎选择极力打开觉知,允许“纯然的雪向我倾斜”,考察并追忆生活中的“晶莹”,来抵抗现代生活的压抑与漠然。是否可以说,温柔而坚定的抵抗姿态就是您对“诗歌如何回答现代生活”给出的答案?推得远一些,在您看来,诗歌与生活是如何相互影响的?
窦凤晓:这个问题让我倒着来回答:诗与生活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二者相互建立,和谐共生。再崄峻的生活也有诗的立足之处——诗不能凭空而来,它离不开生活;生活不能没有诗。我反对脱离生活的诗歌,也不能想象生活没有诗歌。
我曾经希望自己实验一种“去情感化”的智性写作,但后来发现,自己居然成了一个显性的抒情诗人,这让我沮丧了很久。我希望诗来源于智慧,并非头脑造物,而是一种认识(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哈哈),但人的确由情感指令行为,所以我又输了。
对于生活中的挫折,我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这种态度到了诗中,就成了“温柔而坚定的抵抗姿态”。是的,我比较喜欢这个态度,但偶然也有决绝的时候,比如“绝不许走下坡路”。“完成”之后就是下坡路了,让我永远推着石头上山吧!
生活里,“困境”的确也是不可多得的诗的机会,就像某位长者的教诲:“它也促使了你的成长”,这是“鹤不变”的时刻,温柔坚决的时刻。所以对于已经逾越的沟坎,回头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应该对之怀着感激。在困难的时候我成了一个脚力见长的跑者,同时也促生了大量的文字,这说明忧劳兴国,逸豫亡身的道理,所以应该正视困难,发现机会,这机会得依靠自己用智慧甄别,以勇力担当。
访谈窦凤晓 × The Tenonists 塔内
诗歌窦凤晓|《咏物诗》《黑夜训练》
翻译葭 苇 × Stephen Nashef|《咏物诗》沈 至 × Stephen Nashef|《黑夜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