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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
(小说重写)
离开那地方之后,我很少梦到过它,渐渐也就忘记了它。有那么几次,我半夜醒来,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那滋味,既无性状也无嗅味,晓得明明存在,却无从说起,无言描述,像是一团什么东西,缓缓沉到了记忆的水底。遗忘一旦到来,是否存在过就说不清了。遗忘是时间给予疲惫人世的安抚。总之,那地方,像团不断洇开的墨迹,边界越来越淡,终于成了一个悬置的处所。 那段时间,我的状态是“在路上”。我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地方的云,听过许多微妙的声音。在深夜草原的蒙古包里,我听到马群奔腾激荡起的呼啸阵风;在云南长满奇花异草的热带雨林里,我看到双角犀鸟花萼般的长喙,在高处悬垂的吊芙蓉花间闪现;我分得出麋鹿和羚羊的蹄印以及它们鼻息的差别;我知道世上有2000多种知了,而人们大都仅熟知寥寥三五种;鱼的语言也大相径庭,我最喜欢会在深水里 “嗡嗡”地歌唱的、被称为“海洋歌鸟”的一种鱼,若遇到月明之夜,它的叫喊声就像气泡一样汩汩上升,抵达水面即平铺直叙地四下爆开,人们议论纷纷,不能决断那鱼到底是游在水里,还是长在树上、飞在天上;雨后的林下,腐土上会长出肥硕的牛肝菌,附耳树上崭新油亮的木耳,就能接通古代潮汐的阵涌。见识过路上的凡此种种,我逐渐适应了“天、地、我”这种三明治式结构,并产生了天长地久的幻觉,索性顺势而为,当自己作移动夹馅,干脆对目的地设置、行程安排等事务关闭大脑CPU,更不去思考人生方向、生活意义之类的务虚问题。只要前面有路,车子就启动了自动驾驶似的,径直无动力滑行就是。 某个天光微熙的清晨,空中布满了光亮的、流星雨一样的象形文字。我两手虚扶方向盘,眼睛跟着眼前舞动的笔画一笔一划地做了重新布局,直到确信一切安排恰切了,叮叮咚咚的音符开始从虚空的钢琴键盘中喷溅而出;潜意识又为这场演奏安排了一些会意于心的聆听者。正信马由缰游目骋怀之际,车子不经意地随地势拐了个弯,一个乡村集市赫然出现在眼前。 山岭推叠出的一块微微下凹的空地里,搭有好几排工地彩条大棚,棚下一个接着一个齐齐整整的小铺子,被晨曦勾勒出浅浅的轮廓,仿若发着微光。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正是我曾丢下的那个所在,原来是它,它在这里,我回来了。适逢雨后,地上青石板因为潮湿而黝黑闪亮,每个闪着微光的高低起伏我都认出来了,我也认出石缝中钻出的簇簇碧绿的小草,看上去有些像菖蒲,长得颇具金冬心笔法,短促、劲道、柔美,朝上伸展的细叶,透着碧绿的天光。我忙踩刹车,看准略空廓的一处,一把入库泊好,拉车门确认锁车,才沿着眼前石板小路向前面摊位密集处慢慢拗去。但见各种蔬菜、水果和鸡鸭牛羊肉整整齐齐码在旧的松木货架上,绿的碧绿,红的鲜红,黄的金黄,白的粉白。小食铺子烟火袅袅。人群熙来攘往,热热闹闹,又并不喧哗,这些人,都有着平和安宁、无风无波的脸庞。这些脸,我似乎也全都认得。 漫漶游荡间,一个身形中等、短发齐耳、面容不甚有辨识度的大姐挨过来,拿右胳膊肘往我左臂上轻轻一蹭,左手伸到我面前:喏,你的面——正待分解说“我没叫面啊”,却见那只白瓷碗不大不小,干干净净,碗里盘得有清清爽爽一缕阳春面,上面撒点碧绿的小葱碎,透亮的汤,一股猪油的清香。口中味蕾不由瞬间爆开,肚子也咕咕地有了态度,我忙伸手接了,找个空档条凳坐下,一边品味,一边闲看,一碗面里也透出山水清音:南来北往的人人人人,手上有空的,有满的,个个步履从容,面目好看。 忽听人叫“抽奖了”!面前五米处,一簇人越聚越大,渐渐攒个疙瘩,各各抬着脖子往高处看。我才发现原来前排货架上面还有一层悬吊的货架,下面的码菜,上面却放的是一溜儿磨砂白的PVC大杯子,半透着里面红红绿绿,看上去又怪精致的。有人喊“三、二、一”!架子杠杆一松,“哗啦”掉下一个PVC罐子,有人臂长手快幸运得了,欢喜叫起来。看出原来是大罐的冷萃咖啡。紧接着,又一声“哗啦”,又一罐掉下来,另有人欢呼接了。这大罐子,看上去正像最近让我上了头的“三杯半呐”,每日三杯,迹近成瘾。我虽信奉“便宜不赚、礼节不亏”,却为了那使人依赖的咖啡香,一时心性怂动,起身紧走几步,像滴水入杯,将自己融入人群。人那么密,挤得分不出来哪个是“我”。然而何苦总要掰那么清呢——河床上的沙,堤岸上的风,天上飘着绺绺的细云,为何总要分得清,哪一粒是那一粒,哪一阵是哪一阵,哪一绺是哪一绺呢? 脖子渐渐仰得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再没见有咖啡罐子落下来。环视四围,发现牛奶般的云翳正一团团从山谷底部涌出,晨曦给万物镀出的金边已经消失。人群何时已散了,剩了三三两两,加上忙着收摊的摊主,连我自己,水落石出般零零落落地杵在清晨的凉光里。 面已凉了,浮油结了块,不利不索地贴着白瓷碗沿,看了叫人更觉脖颈酸楚。 该离开了。 多年来,我一个人,一辆车,看过天上许多变幻的云,听过大地许多微妙的声音,尽力避开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天上地上的有趣就少了。更由于我生性散漫,行在热闹里,不免要接很多罚单。最夸张的一次,是从某个小苍蝇馆子吃了盘炒饭出来,刚一启动汽车,面前风挡玻璃上,一左一右同时飞起两只黄蝴蝶。我捉住其中一只,面值200元。另外随风飘远的那只,自然也应是200元,这种重复执法的情况据说可以去申诉。可申诉流程又颇麻烦。近年来,有关部门虽被责令为民办实事要精简流程,但精简流程的流程,往往也繁琐得让人丧失耐心,宁愿花钱买个痛快。然而尽管我偶有违停、超速,却从没被拖过车,更没有重考过证件。可见我总归算个幸运的人。 现在,就是这个幸运的人,愉快地吃了面又抽了奖,准备离去时,却发现泊好的汽车不见了。那么大的、上了锁的一个铁家伙,竟然在一个小山坳里、一个熟稔的地方、一个淳朴松弛的所在,无缘无故、明目张胆地失踪了。车钥匙好好地还在口袋里。也许地方停得不对,被交警拖走了?旁边两三米处,正在收豌豆黄粉摊的一个矮胖男人好像看到我的心思,仰脸朝我嘻嘻笑道:“不是交警干的”,我警觉地看他一眼,他接着说这集市上从没出现过交警,这是块交管法外之地——连仅有的两个警察,都是来抓流浪狗的;从没听说因为打架、盗窃、追逃等正经原因出警,原因是这里从没发生过这类正经案情。经他这么一说,我又疑心自己寻错了地方,细细看去,方才停车处,还留有四只米其林轮胎新压出的啮齿印迹;地面几簇倒伏的菖蒲般的小草我还还认得,旁边临近没倒伏的几簇,正碧绿地朝我微微招摇,显然也是认识我的。 我慌得厉害,胸腔里心脏“砰砰”乱蹦,感觉就要窜出喉咙。 那大姐又走过来,拿左胳膊蹭蹭我右臂。明明是方才那大姐,细看去,那五官好像换了副新的,似是而非地既提示又篡改着之前没留扎实的印象。 她两眼并不看我,对着面前几米处木然道:“刚才你咋接了那碗面”。 陈述语气,似乎不需回答。 我不解其意,愣愣地看着她。 她四下一环,操着一口不知哪儿的方言急急说道:“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不待见‘人’。你脑子里总归只是‘天’、‘地’、‘你自己’吧?”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面孔比较立体,肤色是棕白皮,话说急了微微泛出红褐。看上去她不是本地逢集出摊那类人,应该也是个外来者,并且也许懂得读心术。她是如何得知了这些的呢?她面貌虽称不上美却又绝对不丑,那五官,像城市里住同一小区同一座楼同一单元的邻居,熟稔而陌生地聚集在一起,既显得缺乏特征,又各自为政。她习惯性的蹙眉,已使眉间写出一个“川”字;她的嘴唇上厚下薄,与通常的美人樱唇正好相反。现在,这两片嘴唇正快速地上下翕动,许多话头你拥我挤着往外倾泻,但由于语速太快且是方言,具体说了什么,我是越听越听不分明。 看着那滔滔不绝的嘴巴,我头脑迷迷糊糊,越来越不得要领。然而忽地捉住一句“去年年底那场雪到底落到梅花下面没有”,意外的清晰,似乎尽力用了普通话。见交流在望,连忙跟她解释说,我的车不见了,我在找车,并且表明自己听不懂她这许多话。她接着更清晰地来了一句: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不是人家早给你画好的符吗?” 这句笃定无比,无可歧义,不容怀疑。我大脑“嚯”地一声,像放了一朵“泥垛子”烟花。原来这样。趁她眼光飘乎的当口,我紧走几步,向前跑了起来——跑终究是太慢,我气沉中焦,将身子竭力向上提,两只手臂向着前上方笔直伸出,手掌向内相对,手指分开各呈扇形,感受着一股强大的环形气流,于是我划动两臂,向身后做出泳池里划水的动作。空气里一股很大的浮力托举着我,我凝神感知着双脚离开地面,慢慢向上方升起。 我藏身旷野已好多年。昨夜是个月圆之夜,没有风,一轮明月照得山川大地亮如白昼。当晨曦前的流星雨在我面前形成不息的悬瀑时,我确信那最动人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终于,再没人可讲起从前、我也再不用对谁重述了。谁知,却猝不及防地回到“人”中间——潜意识里,我是否太想抓住泯然众人这个新机会?既然一切已经另起一行,从新开始,物我两忘——总之,我划动了几下胳臂,就轻易、顺利、重新地离开了地面,慢慢上升到离地高度约6、7米。之后,才贴着杂树高高低低的树杪,跌跌撞撞向前飞去——或者不如说向前游去。飞行这项本能,多年不用也有些生疏了,关节轻微“嘎吱”几声,像缺了润滑锈住了的门轴。但此刻,非如此做不可,而且显然,我也已经做了,来不及犹豫,由不得思索。做了就是一键返回,把从前种种都暴露出来了。而树杪之上这个高度,恰好也使我看到了平日里注意不到的事物,包括雾中依稀难辨的某些轮廓,正从各个犄角旮旯里一件件一桩桩显现出来,在我眼下四向里迅速铺展。 这一霎,熟稔的世界携着它的镜像急速退潮,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旧日子崭新地回来了,完完全全地把什么捉住,堵住,猝不及防,不容分说,顺理成章,别无他途。 (3850字)(2025-2-5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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